与Eric同住三年多,他开始带着我跑步,每周有两天在早晨空荡的花园大道上面跑半小时,剩下的时候重复各种慢节奏的活动,例如在周末看电影和爬山。我们装满两大罐晾凉的梨子水和汉堡出门,开车去大学的影音厅里看电影社团排期的黑白电影,一整天不间断的电影,从早晨的七点钟开始,一直到夜晚零时。我们通常从第一场开始看,坐在最后一排,人不多,全是学生模样,他们热爱电影,尤其是老电影,有些聚坐在一起,拿着小本子讨论和记录,有的单独坐在角落红了鼻头,不知是感动还是悲伤,还是说那荧幕里有他的前世今生,有的像是情侣,牵着手头挨着头,亲密的好像一个人,专挑了浪漫电影才出现,每到情节动人之处,甚至拥抱亲吻。简陋的白色垂幕里什么情节都有,前排的观众席里也有各自的悲欢喜乐。
在这里看了将近三年的电影,有些甚至已经重复播了好几次,每隔一个时间段就会看到几个月前曾经看过的片子,我们握着自己的柠檬水,情绪随着主角的对白变换,Eric习惯左手牵着我,或握着我的手臂,右手托腮,遇着紧张的情节就晃我,发出小小的惊呼声,有时外出接电话,回来时电影已经放映了一半,回来后不停的挠我,问刚才演了什么,我只好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给他听。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坐在我身边,周围一片漆黑,仿佛只有我们二人,眼前的影片里地理变换,国度周转,场景穿插有序,人物数不胜数,这样又好像我们在人世间闲逛,与那么多人相遇,看他们的面目,听他们对话,众览人间百态,这将产生一种错觉,现实世界的一天在电影中似乎能走上一年。上午播完两部电影后的午休时间,我们在校道闲逛,寻得一片树荫便坐下吃汉堡,他尤其爱吃我做的汉堡,全因里面有我做的果酱和用Selma的秘方腌制的酸黄瓜,“M,我告诉很多人,我最爱吃的是汉堡,他们都不相信,说我怎吃这样不健康的食物,他们不知道你做的果酱是世上的美味,我怕是这辈子都吃不厌了。”“那我下次多做几份,你带去公司与他们同吃,也好炫耀一下吧。”我听到夸赞后自信满满,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多买些牛排,“他们哪里能吃出这里面的滋味,况且你的手艺我愿一人独享。”
Eric时常酒醉回来,在那之前我去Selma那,或是在三楼的露台打发时间,从不扰他,我见识过他在外应酬的场面,男人们衣冠笔挺,在轻松的食饮中拼脑力,来回对话,谈判摩擦的火花燃于分秒之间,若是不慎败了一阵,便再难以乘胜追击,又谈何事业上的进举,遇上人多的饭局,每个人带着自己的目的,靠着一边的关系列坐其中,瞄着自己的目标人物们,席间热闹非凡,酒杯放下又端起,节奏之快让我受着惊吓,房间里的人分了好几撮各自攀谈,酒过几巡,得了好处的人自然心情畅爽,解决了这个大难题,今年都可高枕无忧了,眉开眼笑地要再巩固坦率,加温兄弟情义,下次有事拜托时自然顺理成章,也难免有些人吃了官腔推拖的糖衣,瞧着沮丧,生怕回去无法交差领饷,只能端起酒盅咕咚咕咚,我心疼他们,当那些滚烫的液体灌入喉咙,到底是灼了他们的心,变成滚烫的泪,流往各处,触及敏感神经直到最末的那个寒颤,有人被毒哑了喉咙;有人开了匣,说着真心的或是“违心”的话,循循陈情,谆谆善诱,可我仍然见他们捂着心,紧闭双眼,依旧让我寻那些捉襟见肘的喜悦,我想该是那破坏性的炽热太霸道,助长了人性里的偏执逆反。Eric知道我不热衷于这种嬉闹场合,可他依然引我入席,但只要身边有他,我是心安的。我曾对他说:“你有你的原因,也许要别人认可我,也许是要我认可你,也许是要我认可别人,又也许有更多复杂的深意在里面,你不方便说,想让我单纯的快乐,我知道你告诉我的那一个理由不会是真的,真相确实如何,我不知,但已全部接受。只因为你是你。”
司机Bill是石栗人,却有椰木的忠实,身材矮小,喜欢带两个儿子,皮肤晒得黝黑。从18岁开始就为Eric开车,有个贤惠的太太,每日都为他准备好几个保温袋,以备每日无数的突发事件,Bill说过他有太太为他打点,可以在车里一直生活待命,他还说开车是谋生方式,更是非常严肃的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他甚至是最了解Eric的人,摸熟了他的一切习惯和脾气,知道什么时候在公司楼下等他,知道他响一声的来电是要他火速出现,扶他下楼,知道他一切的感情经历,包括和他一同迎娶前妻,包括带他回到后来这个新房子,包括安排做饭打扫的阿姨,包括电话闹铃,包括见到我。
那晚,我趴在栏杆上看到有车开过来,停在楼下后,马上奔下一楼开门,Bill背着Eric站在我的面前,他醉了,失了直觉,嘴里发出轻微的哼声,用来叙述胃部的不适,Bill把他背上楼,在房间外等我,帮Eric换了干净的衣衫,用毛巾擦了脸,他像个贪睡的孩子,不吵不闹,听话的闭着眼睛睡着了,我开了暖气关上门。“今天麻烦你了。”我和Bill往一楼走去,“我调了橙子蜂蜜水,隔夜怕是就不能留了,你来喝一杯吧。”我把杯子递给,“Bill,我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机会这样正式地说话,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对我有些看法,是吗?”他把杯子放回吧台上,“Mandy,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说实话,我是疑惑的。”“我明白你说的,我也有自知。”我慌忙的低下头,用刘海遮住脸,不让他看见,“喔,我说了什么,不,Mandy,我没有那意思,我只是惊讶Eric为何这样的喜欢你,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工作量减轻了不少。我这么说你别介意,从前他不爱开车,不管是与前妻生活,还是单身,我跟着他17年了,他是强势清高的人,满身的威严,他是我尊敬的人,我感激他对我的信赖,更在乎他对我的认可,后来你住进了这里,他对我说以后要多抽点时间陪你,自己开车带你去很多地方。”我看着Bill,他是Eric的老伙伴了,“他从没与我说过跟前妻的事,只是说会好好待我。很多时候我也感到压力繁重,我们年纪相差这样大,我们的过去也截然不同,所有的一切都要适应,况且”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况且,我尚有残缺。”“你不要这样自卑,比起那些带着目的纠缠Eric的女人来说,你更优雅,更有气质。我是顶有发言权的人,从前他的私生活交给我打理,甚至结婚周年都由我安排,那时他们住的房子很大,里面通通是形色迥异的物品,走进去,如一间收藏屋,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爱情,办手续的那天,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如果我们给不了对方想要的生活,就不该阻止她们所选择的离开’,那一刻我觉得他老了,看通世事的人总显得苍老。后来好些女人接近他,我送她们回家,在车里留意她们离开他后的表情,势利冷漠,她们说他是可怜的老头子,没有一个是真心的爱Eric,因为她们不逗留,得到想要的就心满意足的找个理由打发了自己。这么多年了,只有你留了下来,我也开始喜欢在屋子里等Eric,这间小房子变得不一样,正发生着爱情,花园里的兔子,爬了很高的瓜藤,门口的风铃,墙上相框里通通是他快乐的笑容,各处暖色灯光,电视与沙发的角度,地毯的疏密,你打点的一切都合他心意,他的睡衣拖鞋,还有这冰箱上面贴满的便条以及我手里这杯果汁,Mandy,你是爱他的,否则他不会这样开心,很多个去接你的途中,后视镜里的他看着窗外微笑,下车前对着玻璃窗整理衣领,不可否认,他看重你,在乎你,甚至会在见过你之后的途中不知所措的问我他是否已经老了。”Bill一口气喝完,“Mandy,我该回家了,谢谢你的招待。”我送他出玄关,临走前,他转过身,被逆向吹来的风掀起最外层的碎发,眉头依旧紧缩,“好好对他,他在哪里都那么有控制力,除了对你。还有,Mandy,你是我在Eric身边唯一认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