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二十一年冬,腊月初九,大雪。
这一天,边塞青城的梅花在一夜间猝然绽放。
火焰一般的梅花,将整座城包围起来,将青城的天空都染得通红,寒风里透露着无数的温暖与喜庆。
这是边塞难得一见的盛景,每逢青城的梅花盛开,无论是我们北奴族人还是居住在青城的汉人,都会抛开一切偏见,双双相邀出门骑马踏雪寻梅去了。可惜这样的盛景我总不能第一时间赶上,因为每年的腊月,梅花绽放的时候,我都被我的汉人夫子杨枫,锁在梅红别院里,跟他一起念晦涩难懂的汉文。
我叫呼延明珠,是当今北奴的三公主。我的母亲,是昭庆四年嫁入北奴的昭汉人。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居住在青城,而不是北奴王朝的皇宫。兰姑姑说,昭汉女子体质柔弱,不能适应北奴这样凶悍的气候,所以父皇将青城赐给了我与母亲,这满城的红梅,便是父皇命人从昭汉移植而来。
青城是我们北奴最接近昭汉的城。
青城的十里外,有昭汉的十万大军,也驻守着我们北奴的万千将士。在这剑拔弩张的形势下,丝毫没有影响到青城的繁华。北奴与昭汉,往来经商,必经青城。
民间有传:北天有青城,梅花赛盛京。
盛京是昭汉的国都。
听杨夫子说,当年我娘从盛京远嫁北奴,盛京的梅花也开了满城。
杨夫子背着手站在窗前,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袍青衣被风吹得涨起来,肩膀似山峰一样,撑着宽大的长袍,显得单薄而坚硬。明明是刺骨寒冬,可是他的身体站得笔直。
我在书案抄了两个时辰的《诗经》,杨夫子却对着窗,望着窗外的飘雪出神。
我猜想,他是睹物思人,想起我娘亲了吧。
我娘在我七岁时离世,那年刚好是昭庆十一年冬。父皇抱着我娘的尸体在青元殿不寝不食三日,不准任何人靠近,北奴的大臣和父皇的嫔妃们,在殿外和着大雪也跪了三日。第四日,青元殿突然起了大火,父皇从青元殿一脸胡须走出来,穿过跪着的人群,直接骑上马,一路回了北奴皇宫。从此,再没有踏足青城。
我也没有回过我的另一个家——北奴皇宫。我知道父皇有许多嫔妃,北奴有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还有才刚刚五岁的三皇子。除了二哥呼延洪钰,父皇其它嫔妃的孩子我没有一点印象。只是偶尔从兰姑姑那里得知。
兰姑姑说我父皇从没有亏待过我娘和我。可我始终不能原谅。我娘大病时,曾求父皇,如有一****死去,就把她的尸体运回昭汉。可是他没有。
杨夫子说,你父皇,就是死,也不让你娘的灵魂得到安息。
娘亲离世后,杨夫子觉得有愧于我娘,所以才没有在使命完成之后一走了之,而是留下来当了我的夫子。
“唉,”杨夫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问我,“明珠,你说天道有常,今日异象,是吉兆还是凶兆?”
他话刚落,别院的门外就传来一声颇似嘲弄的问话,“何谓吉兆?何谓凶兆?”
虽是问话,语气却是刚硬异常,明明是女子的声音,却偏偏像破空而来的箭,干脆而利落。
梅红别院的门今早才被杨夫子加了一道锁。不到三个时辰,整个门已被门外的人“嘭”的一声巨响一脚踹崩成几块。杨夫子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隐隐有了泰山崩溃的迹象。我扔掉笔,在杨夫子还没转身前飞奔而出,“兰姑姑!”
“明珠!”
站在别院门外的女子,一身明红色骑装,在腰间缠着一根银鞭,一双靴子还沾着不少雪花,显然是匆忙赶路回来。她的头发从脑后编成两束粗辫子,用精致的红绳子穿插其间。饱满光洁的额头坠着一颗彩色的珠子,仿佛一颗眉间砂。双眼犀利而明亮,脸上笑容绝艳,妩媚中带着一丝英气。
我扑进她怀里,忍不住开心道,“兰姑姑,你可回来了。”
她听到我的话,笑出声音来,语气里颇为得意。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道,“走,今日兰姑姑带你踏雪去”,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正怒气冲冲从屋里走出来的杨夫子,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道,“免得你呀,在这里白受这个老书虫的气!”
杨夫子站在台阶上瞪着兰姑姑,他手里还拿着一卷书,颤抖着指着她:“兰世英,老夫与你素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老夫的梅红别院也不招待你这样的贵客,慢走不送!”说完一拂袖,转身“啪”的一声将屋子的门关上了。
“你……!”
眼看兰姑姑就要对着屋子冲过去,我连忙拉住她:“兰姑姑,你不是说要带明珠去骑马吗?我们现在就去吧。”
“哼”,兰姑姑狠狠瞪了屋子一眼,推开我的手:“今儿个还有什么心情!”说完,丢下我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
兰世英是北奴四大家族兰家的长女,是父皇派过来教我骑术与箭术的。而杨夫子,则教我汉文。我日常里上午跟兰姑姑习武,下午则要到梅红别院学文。他们两个一向不和,真是青城的一对冤家。
难得今日,不用温书,也不用习武。我急忙回到凌雪院,侍女盈儿一看到我,又开始大惊小怪,“明珠公主,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件狐裘,要是兰姑姑知道了,又要骂我,说我侍候不周了!”
她撅着嘴,一路小跑进里屋,抱了我最喜欢的那件红狐披氅,披在我身上。因为屋里烧着火炉,她的脸都是红扑扑的,甚是可爱。我起了玩弄她的心思,便道,“兰姑姑不是回草原给他阿玛驾寿了吗!所以今日杨夫子说了,身为公主的侍女,不能胸无文墨。所以从明日起,你得跟本公主一起温书。”我故意往前走两步又道,“好像杨夫子说了,明日要背《离骚》。”
“明珠公主,我可不想跟你学汉文!”她拉住我的衣袖:“那我明日能不能也回草原,去找兰姑姑。”
“你就不怕兰姑姑骂你伺候本公主不力,罚你扎马步练鞭法了?”
“只要不是跟你学杨夫子的汉文,兰姑姑就算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行!”
我回里屋,拿了面纱,开始往门口走去,她拦住我,“明珠公主,你要去哪?”我一个反手,将她胳膊制住,心里暗暗得意,“本公主现在要出门骑马去,谁也不许跟,如果你跟兰姑姑告密,明日叫侍卫押你去听杨夫子授课!”
我将她押到里屋,用力往里面推了她一下,将门锁好,她扑上来就拍门,着急着道,“明珠公主,你放我出去!”
我一边后退一边指着她道,“闭嘴,要是惊动了府里的侍卫,嗯哼!”
昨日刚下大雪,我估计府里的管家早就给侍卫们休班,喝酒去了。所以我从后门溜进马棚都没有人察觉、进了马厩只碰见一人在喂马。两匹全身雪白的马,体格健硕,双眼炯炯有神。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看着两马眼前一亮,问道,“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两匹马?”
他转过身来,我才看见,此人半边脸用铁面具遮住,另一边脸却是黝黑而通红,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但身体有些佝偻,身上的衣服也有些残破不堪。我吓得后退了两步,“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他上下看了我一眼,继而跪下给我行了个大礼,“草民今日初到公主府当值,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贵人恕罪。”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来,低沉带着嗡嗡不太清楚的杂音。
“罢了,你还没回答我,这两匹马哪来的?”我摸了下其中一匹马的脖子,问道。
“回贵人,是府里一位姑姑交与草民好生看管,其它的草民一概不知。”
原来是兰姑姑今日才带回来的。
我脱了木桩的绳子,骑上马,回头对他说,“今日没人来此牵走过马,你可明白?”
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弯腰时身体有些颤抖:“草民今日只照看过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