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喧嚣渐行渐远,程夏只是紧紧的攥着少年的手,越走越快。
她脸色发白,心里发痛。
她不说话,小壮也就一直沉默。
程夏没带小壮去医院,回了家,她找出医药箱,上面已经蒙了一层土。
拿过酒精棉球细细的擦拭着各种细小的伤口。小壮一直忍着疼,没有出声。直到程夏给他贴上了各式的纱布还有创可贴,他都没吭一声。
“怎么不说话?”程夏把最后一支棉球扔到了垃圾筐里:“你觉得自己很英雄,很了不起是不是!”声音里已经掺杂了少有的愤怒。
小壮还是垂着头,不说话。
程夏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脸对脸的凑过去。一个怒目圆睁,一个耷拉着眼皮不敢抬头。
“看着我!”程夏吼道。
小壮不得已抬头。少年眼里渗出了泪花。被人打得有多惨,被学校领导教训的有多狠,他都没有哭过。但是看到对面的程夏眼睛里那难掩的失望时,他终是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程夏“嗤”的笑了一声,然后就颓然的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相框。扔给小壮。
上面一对年轻夫妇,笑容里有着难掩的幸福。夫妇腿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不安份的挥舞着小手。
“小壮,”程夏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但现在的情况,你爸不在,你妈也不在,我就是你的家长!
看看这张照片,你没什么想法吗?”
她扭过脸去叹了口气:“你爸昨天来电话了……”
小壮抬起头来,用袖子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
“你爸说,你妈已经找到了。但她不肯回来。”程夏从桌子里拿出一张存折。推到小壮面前:“她说她没脸见你,怕你嫌弃她。这是她这几年所有的积蓄。省吃俭用给存下来的,说是一直攒着给你上大学用的。
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离开这里吗?”
“不是,不是嫌我们穷吗?”孩子哽咽着。
程夏笑了笑,笑得很无奈:“所有人都这么想……”
其实昨天,徐大叔刚刚挂了电话,程夏就接到了另外一个人打来的。是小壮妈。
这位年轻时很漂亮,很有新闻的大姐,第一次在电话里,把自己十几年来的心事说给了一个陌生人。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和所有的贫穷家庭一样,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准,是没有可能供得起一个大学生的。而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大学生,是这位贫穷的大姐唯一的理想。
于是,她不怎么的就被人蛊惑了,说南方钱好赚,没几年就能给家里赚出一套新房来。
她不喜欢新房,就喜欢看儿子读书。于是就放下了所有跟人去了南方。
中间可能发生过一些说不出来的而且另人很不愉快的事情,小壮妈都选择性的略过了。
于是这些年,在人们所熟知的故事里,她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抛夫弃子,跟人私奔。
算着儿子要上高中了,她也攒够了钱,正不知怎么给家里汇过来,正巧小壮爸就找来了。
她说了很多,说暂时还回不来。说谢谢程夏,谢谢她对小壮所做的一切,谢谢她让小壮做到的那些改变……
小超市里,程夏送走了王**,开始了一天的清点工作。
小屋子里,一个少年攥紧了一张照片,无声的哭泣着。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程夏有些后悔,后悔了昨天的冲动。
她其实应该像所有的孩子犯了错的家长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诚恳的道歉,给孩子争取一个还能一视同仁的机会。但她没有,她冲动了。
于是程夏做好了再次被人骂个狗血淋头的准备,甚至做好了要为小壮的前程负责的准备,拉着肿了一双眼的徐小壮,来到了学校。
想像中的暴风雨没有来临,而且意想不到的,校长在向征性的批评了小壮“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不应该随便动手”之后,就让主任领着孩子去上课了。
程夏还没回过神来,校长又握住了她的手。说要替昨天的那位“思想品德”老师的言行向家长道歉,说学校一时不查让这样的老师进了校门,如果给学生或者家长造成了困扰,他将承担一切责任。
他还说,那位老师因为品德操守确实有问题,已经被学校停职查看了。
直到走出学校大门,程夏都一直晕乎乎的。昨夜苦恼了一宿的问题,居然就这么戏剧般的解决了。
直到回到超市门口,看到那辆低调而奢华的黑色轿车,还有从轿车里走出的那个人,一切才又重新有了答案。
权利和金钱,永远比夸夸其谈要来得实在。
程夏是想回避的,想扭头就走的。可家在跟前,她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小镇没有咖啡馆,也没有西餐厅。程夏泡了一杯绿茶,让对面的陆程坐到了超市前的桌子旁。
“你还好吗?”陆程问。
程夏笑着答:“好的很!你都看到了。”
陆程凝视着对面的人,几个月,黑了,瘦了。但是,却更加好看了。
“跟我走吧。”他说。
程夏手里的杯子不动声色的晃了一下,她抬走头,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怀疑,背叛,甚至是阴谋,都可以不做数。但是“冷漠和放弃”,却是程夏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了的。
陆程哑了一时,而后抬起头,淡淡道:“行,你不走,我留下。”
“青年企业家扎根乡土,誓要改变家乡精神面貌”——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程夏正坐在门口赶苍蝇。
她越发怀疑现在这些新闻的可信度。陆程的家乡什么时候变成这里了,不是应该在龙头镇的吗?而且他是打算扎根了?扎什么根?程夏冷笑,他不信那小子能坚持到过年。
可又一想,还是自己小农了。在更大一层的行政上来讲,这里和龙头镇也都是可以称为“家乡”的。而且人家陆总总是应该有自己的打算,留下来,不见得就是为了她。
学校已经被陆总的投资变得焕然一新,开始向大城市的重点学校标准迈进。
镇里又新兴了几家具有当地特色的食品工厂,据说罐头还没生产出来,就已经有好几家国外厂商过来咨询洽谈了。
关于“陆总”的各式新闻开始充斥着小镇的大街小巷。程夏明白了,因为这些光鲜的新闻背后有着丰厚的利润。
小镇的东西纯天然无污染。其实少的一直是销路,如今有了上市大公司的支持,不火都说不过去。
她知道姓陆的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现在的陆程在她心里几乎可以归结到“坏人”那一类。情感上的背弃,道义上的背叛。程夏不否认华远达的罪有应得,但华远达不在了,他身后的陆程却飞黄腾达了,这一点程夏无法接受。
但有一件事情是好的。陆程除了偶尔过来买些东西站一会儿之外,就再也没来找过她。
程夏乐得清静。
也是,现在的陆程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身边的各类绯闻足够占据娱乐版头条。女主角永远都是那些光鲜璀璨的大明星,程夏不感觉他还会对自己抱有什么想法。为了她留下,只能是一个可笑的借口。
事情静下来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荆伟,这人似乎已经有些日子看不见了。
程夏不知道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少有的几次去找他,那里也都是乌烟瘴气的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荆伟身边总是充斥着不同面孔的小混混还有乱七八糟的脏话。
他回归老本行了,很明显。大混混看来又要从头开始,从小混混做起了。
程夏无力阻止,也说不出什么。各有各妈,各找各家。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不想好好活,没人能拦得住。
他不是徐小壮,小壮的人生还是一张白纸,而荆伟,没跟着华远达一起吃枪子,其实已经是个奇迹。
但现在陆程来了,程夏开始焦虑。
虽然荆伟没把他为什么来这里清清楚楚的讲过一遍,但程夏知道,和陆程脱不了干系。
如果陆程老老实实的在省城做他的企业家,这俩人充其量也就是想想的时候互相磨磨牙,根本做不到实质性的接触。
但是现在程夏想不明白。陆程为什么要在小镇落脚,难道他想赶尽杀绝?
到底和荆伟有着多大的仇恨?
帮派的事情程夏不懂。而且其实这俩人也都和她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了。原来的陆程确实是程夏放在心尖上的人物,可现在,估计有太多的人想要追捧着他,已经轮不到程夏来操心了。
但毕竟是身边人,其实也能说是“朋友”,程夏不想看到他们出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人能够离开。
她想不到什么理由去说服荆伟,于是只能去找陆程。
走到他的住处时,程夏有些诧异。在她的想象里,像陆程现在这样的身份,不是应该住得更好一点吗?
她敲响了那扇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年的木门,陆程很快就过来开门了。
看到她的到来,陆程笑得很是灿烂。能看得出是打心底里发出的高兴。
热情的给她拿了拖鞋。穿到脚上,程夏愣住了,居然还是她们一起住在新民小区时她脚上穿的那双。
一样的拖鞋有很多,照理说程夏不该特别的记得。但这双拖鞋,有点不一样。
程夏是个念旧的人,喜欢的东西一般会好几年也舍不得换。
当时她有一双拖鞋,已经穿了三四年,渐渐有了要下岗的趋势。
俩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坐在沙发上腻歪。程夏一边逗弄着陆程的头发一边跟他闲说话。说话的内容因为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早就不太记得。但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拖鞋上。
程夏说她喜欢这双鞋,什么姐姐送的啦,用第一次工资买的啦,有纪念意义啦,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啦,舍不得扔啦等等。其实也还是一堆没意义的废话。
但她没想到陆程却记得了。不仅特意给程冬打电话打听这鞋是在哪里买的,而且还就真的托人去买了。
只可惜小厂家的东西,今天有明天没的。连那厂子还在不在了都两说。于是就真的不可能再有一双同样的东西产生。
程夏其实也就是一句吃饱了逗人玩的玩笑话,当时程冬已经工作多年,根本就不可能是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
但陆程上心了,后来竟然不知道从哪淘弄来一堆材料,把这鞋来个里外翻新,整个儿一纯手工制品。
当时程夏呆怔的看着献宝一样捧着拖鞋的陆程,心里满满的幸福已经无法言表。当时心里就发了誓要一辈子对他好,可惜后来没有那个机会。
明知上了小家伙的当,但陆程甘之如饴。
程夏默默的看着脚上的鞋子。一抹苦笑爬上心头。那样微小的谎话陆程都当真话来听,可当时为什么就不肯听她解释一两句呢?
冷漠和不信任。是程夏离开新民小区时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