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的晚春充满盎然生机,群山起伏间,奇花异草争相斗艳,毫不掩饰的展示着自然的魅力。县城里这个时节已经开始有热浪蠢蠢欲动,相比之下,桃源村清爽的微风划出了与城镇的界限。
纵然有如此好的阳光与花草,有萌动的白兔随清风奔跑,有翩翩彩蝶随花香起舞,后山的两只身影仍然显得落寞与悲凉。
“小鼻涕虫…”胡小瑶尝试着轻轻唤了一声,见背对着自己坐在斜上方小峭壁上的楚昭云丝毫没有回应,心想着可能是太过伤感,没有听见,又不忍再次打破这份宁静,于是干脆继续看着远方的山水,想稍微淡化自己内心同样的悲伤。
胡小瑶坐在溪流旁突兀而出的粗壮树干上,双脚刚好悬在溪流上一步的距离,她平常就喜欢坐在这里晃着,看着小动物们在山坡上肆意的奔跑,内心十分轻松写意。
楚昭云平日里也喜欢跟伙伴们坐在树干上,偶尔玩心大起,会推柱子或二狗子落水,溅起的水花沾在胡小瑶脸上,胡小瑶咯咯的笑声掺杂着小伙伴们的叫声,十分的动听。偶尔楚昭云也会被其他伙伴们推落,但他身手灵活,总能在落水前抓住始作俑者,带上一两个人一齐落水。不过,他们没有人敢推胡小瑶落水,并不是因为胡小瑶爱生气,相反胡小瑶十分温柔爱笑,仅仅是怕被其他伙伴们暴打一顿。
但今天楚昭云没有坐在这里,他背对着坐在溪流斜上方的突出的小峭壁上,并不高,离胡小瑶也就两丈左右,但是往日里二狗子是万万不敢坐在这里的,他胆子实在太小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胡小瑶知道他心里难过。距事发已过两个月有余,原本就伤势不轻,加上情绪不稳,更别提他躺在床上大哭大闹撕裂伤口两次,楚昭云身体康复比预计更为缓慢。如今,在胡断肠特批楚昭云可以病愈出门后,云姨就把他接去安住,楚昭云已经连续三天以来一大早就出门默默坐在这里发呆了,一呆就是一天,直到晚上才回云姨处吃饭。
胡小瑶身旁放着她平日里爱背的小药囊,方形的药囊上绣了数朵花瓣,五颜六色十分精美,出自云姨之手,云姨的女红可是精美绝伦,丝巾上绣的鸟儿据说远看与真鸟儿无异。
胡小瑶的药囊平日里只装着极少的日常急救药草,其他都是一些书籍,主要为医书手稿,当然还有一些历朝史记及奇闻轶事,这些是她的个人爱好。她算是年轻一辈里最得李学士喜爱的学徒,聪慧机灵,在私塾中对李学士教导的各种知识牢记于心,有问必答,李学士经常笑说胡小瑶若非女儿身,去皇城考个功名也是手到擒来。
看着楚昭云默不作声,胡小瑶左看看右看看,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也看得倦了,随手摸着药囊,正要找出《五族本纪》翻阅。
“小瑶,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
楚昭云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小瑶楞了一下,笑着合上了书:“看云彩啊!”
“云彩?”楚昭云挥挥手赶走身边环绕飞舞的蝴蝶,抬头看天,透过密林树叶缝隙中艰难的找到几片零落的白云。
“因为你这小鼻涕虫在的地方,天上的云彩总是会出现哭脸,照着哭脸走,总是能找到你的”小瑶狡黠的笑着。
楚昭云这才发现被小瑶打趣了,无奈地笑笑。
要在平时,楚昭云肯定已经笑得很开心了,但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楚昭云已经忘记如何开怀大笑了,即便如此,这种无奈的笑容在小瑶眼里也十分受用,因为小瑶感觉得到,他正渐渐走出阴霾,心情有好转迹象。
小瑶把书收起,顺手折下一根树枝,朝楚昭云扔去。
虽为女儿身,但小瑶天资聪颖,楚青峰初时也让她来学过一些武学基本心法,说是强身健体,她也学的极快,但毕竟不喜欢打打杀杀,也没学更进一步的外功套路。
这树枝一扔出去,小瑶也暗中用上了“捕风捉影”心法,手底自有一股巧劲,树枝轻盈地飞出,稳稳的打向楚昭云的后脑。
小瑶已经做好了听他“哎呦”大叫的准备了,可楚昭云头也不回,左手往后一抓,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树枝。
小瑶吃了一惊:“小鼻涕虫,碰巧的吧?”
楚昭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枝干,依旧神色黯然。
“小瑶,知道为什么我的武功比柱子、二狗子他们进步快吗?”
小瑶疑惑地问道:“难道不是楚叔……”说道这里,感觉犯了忌讳,迟疑着说不出口。
楚昭云摇摇头:“不是,我爹其实在家教我的,与在武馆里教给大伙儿的是一样的,只不过在家严厉些,我免不了锻炼得要勤快些。只是,柱子和二狗子他们一心想学好武功,进城谋个好差事,一展拳脚,想必他们在家也是勤学苦练,按理说不该差得这么远。”
小瑶点点头:“我看好几次他们三都打不过你一个呢,他们一直埋怨楚叔藏私。”
昭云扭过身来,面对小瑶坐着,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她:“咦,你今天的头发怎么感觉不一样了。”
小瑶“哼”道:“现在才正眼看我,云姨说我之前发髻太长,帮我修了修,还有换了个新发簪,你看不出来吗?”
楚昭云拍拍脑袋自责道:“该死该死,是小生的不是,还请瑶姐恕罪。”
小瑶扑哧一笑:“好啦好啦,别整那文绉绉的了,从你嘴里说出来不伦不类的,说吧,你这么笨,为什么学得比大伙儿都快。”看楚昭云似乎心情好转,小瑶说话也更加放开了。
“有个人一直在偷偷教我。”
“我们都知道啊。”小瑶以为他又要胡扯一番。
“不是我爹,是我师傅。”
“咦?”小瑶纳闷了:“楚叔不是你师傅吗?”
楚昭云点点头:“我另外一个师傅,哎,怎么说呢。”
楚昭云抬头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嗯,就是这样。两年前啊,有一天大水牛不是从房顶摔下来吗?还摔得挺重的,嗷嗷的卧床不起。当时你说缼一味杏儿草,我和柱子他们就去老虎沟里找。”
小瑶想起这事,点点头:“那天柱子他们都已经采回来了,说你不知道跑哪玩儿去了,到了傍晚你才急匆匆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把药草,我还训了你一通呢,你就是不肯说为什么玩到这么晚。”
楚昭云尴尬地摸摸后脑:“其实,其实我那天不是去玩。我碰到一位老人家,只是他不让我说。”
“啊?”小瑶听得不明所以:“吴老伯?还是孙老爹?之前他们腰腿不便,我爹替他们看过,也告诉他们一些常备药草,他们有时的确会到老虎沟去采点药草,也没什么稀奇。”
楚昭云头摇得像拨浪鼓般:“不对不对,是我师傅,他叫…他叫…哎,我也不知道他名字。”
小瑶听得更加疑惑了,感觉小鼻涕虫这次要讲的应该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急欲知道下文。
“总之就是碰到了师傅,头发胡须都是白的,年纪应该很大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他人很好,很慈祥,问我爹是不是楚青峰。”
“起初我对村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还是很戒备的,我们村这么偏远,一般都是来找假铁匠和张木匠他们商谈买货的,否则几个月也不会看见一个。”
“不过他突然说出了我爹的名字,应该是认识我爹的。我原先以为可能是爹的仇家,因为我打小就听爹提起过,之前跑镖结过一些仇家,所以现在隐居深山,悠闲自在。他也不希望我去江湖上乱闯,最好也就在这深山老林里生活下去。”
“可老人家看着很面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他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小瑶你不知道,他可厉害了,像变戏法似得,随手一挥,能让地上的落叶随风起舞。这个虽然我爹平日里也能做到,但我感觉师傅做的更加厉害,我能清楚看见树叶舞动的规律,一点也不显得凌乱。从这一点看,他的功夫可比我爹要高明不少。”
“还有最最厉害的,师傅他老人家能飞!”楚昭云似乎说的兴起,眼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能飞?”小瑶听得更加疑惑了,随即一撇嘴:“好你个臭鼻涕虫,讲了这么多原来都是编的,我差点就当真了!”
楚昭云急了:“不是不是,是真的,我没瞎编。”
“胡说,哪有人能飞的?莫不是神仙?”小瑶还是不信。
“真的,真的,我师傅他就是神仙,哎不,他也是人,不过,哎,不过,很像神仙。”楚昭云一急之下,也有点语无伦次。
“是不是你眼花了?楚叔叔轻功那么好,也能够飞檐走壁啊,这也不算什么多大的事儿,你就把你师傅吹成会飞。”
“不是,当然不是。我爹飞檐走壁我是见识过的,而且爹也对我说过,人外有人,比他功夫高轻功好的大有人在,轻功顶尖的,能登萍渡水,踏叶无痕。但只要是轻功,必定也是借力生力,力有穷尽也就掉落下来,没听说谁能漂浮于空的。但我师傅,真的是能够飘在空中啊。”
“好吧好吧!打住!”小瑶有点听不下去了:“就当你师傅会飞吧,这一段就不跟你计较啦。接下去呢?”
看小瑶仍是不信,楚昭云急的不行了,但看小瑶似乎又不想再听这段,只好跳过继续往下讲。
“反正,反正我觉得师傅不是坏人,而且他这么厉害,如果是坏人,我也拿他没办法啊对吧?后来,他跟我说,我爹仇家厉害,但是爹又不想教我太多功夫,他可以教我,以后一旦仇家上门,可以替我爹打退他们,同时还能够自保。”
“所以他后来就经常教你功夫了?”
“对,但是师傅他也说了,这事只能我和他知道,不许让外人知晓,更不能让我爹知道。平日里不能使用他教我的武功,这样才能在仇家上门时打到出其不意,一击制敌的奇效。”
小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撇开会飞那一段,后面这部分呢,还是比较可信的。不过,你师父让你不要告诉外人,你这事一直没告诉过大伙儿,这些天也没跟我爹和云姨他们提起,为什么今天又告诉我呀?”
楚昭云挠挠脑袋:“因为,我觉得,小瑶你不是外人。”
小瑶虽然平日里嬉笑玩耍样样皆通,但毕竟是妙龄少女,听闻这话,脸咻地红了:“谁不是外人了,臭不要脸的鼻涕虫。”
楚昭云急急摆手:“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而已,小瑶你肯定不会告诉其他人吧?”
“偏不,我偏要告诉柱子,偏要告诉云姨,偏要告诉我爹。”
“你,你,你”楚昭云急的涨红了脸:“师傅说过不能说出去的,我,哎,我说给你听,你怎么……”
看楚昭云着急的样子,小瑶咯咯笑了起来,楚昭云才知她只是气话,并不当真。
“既然你师傅都是神仙了,为什么…”说道这里,小瑶又顿了一下。
楚昭云神色暗淡下去:“为什么不来帮我爹是吧?我也不知道。”
想了一会,楚昭云继续说道:“事发前三个月,师傅说有件事情需要去办,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回来,即使进展得不如意,顶多两个月也能回来,但是直到事发前一天,已经三个月了,我去看过,还是没有师傅回来过的迹象。”
“咦?那现在已经半年了。”小瑶算了算:“还没回来吗?”
楚昭云点点头:“昨天我还去看了,师傅还是没回来。我想,师傅可能再也不会来了。都怪我太没用,跟着师傅学了这么久,也没学到点皮毛,真有仇家找上门了,我连对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倒下了。就算想找仇家,这人海茫茫,去哪儿找,找谁,我统统不知。”
“哎。”小瑶见他似乎情绪又要低落下去,柔声道:“也不能怪你,我爹说了,这个仇家铁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大伙儿赶到时,没一个人瞧见他。云姨也说,这个仇家当真太厉害了,咱们报仇的事情就别多想,在村里好好生活,想必他也不知道我爹能把你治好呢。”
听到这里,楚昭云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不过转而暗淡下去,沉默不语。
楚昭云数月来一直沉默抑郁,今天他突然打开话匣子,居然一下说了这么多,小瑶心里暗喜,知道他正逐渐调整恢复心神,这对肉体上的伤痛恢复也是大有裨益的。
短暂的沉默后,小瑶想换个话题转移一下楚昭云的注意力:“哎,柱子和二狗子在南华城县衙里当捕快呢,你知道吗?”
楚昭云点点头:“他们还来查探过现场。”
小瑶“哦”的拍拍脑袋:“是了,我都忘了,他们是跟张捕头一起来的。说起来他们挺本事的,跟楚叔学了一身好武艺,进城了就找到好差事了。”
楚昭云“嗯”了一声点点头:“柱子和二狗子就是上进,学的也勤,他们比其他学徒进步快很多,能当个差事也是他们从小的心愿了。柱子以前就说他想当将军呢。”
小瑶继续说道:“柱子爹和二狗子爹现在身板可直了,对了,当了差,就不让我们喊他们小名儿啦,要叫回他们的大名史刚和邱杰啦。”
“啊?”楚昭云皱皱眉:“好别扭的名字。”
“当然别扭啦,因为我们从来没这么叫过呀。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他们本名儿的。”小瑶笑道。
“咦?这么说来,村里人都有小名儿,怎的我们没有。我好像就叫楚昭云,你就叫胡小瑶。”楚昭云想到这点,觉得很意外。
“怎的没有,你不是叫鼻涕虫吗?”小瑶捧腹笑道,稚嫩的脸庞笑靥如花。
看小瑶笑得这么开心,楚昭云也跟着呵呵傻笑。
接下来数天,楚昭云心情好转,人也逐渐开朗起来,闲的没事就去帮小瑶采点药草,大伙儿看着喜在心里,云姨直对小瑶使眼色夸她有本事,小瑶也会意地笑着,一脸的自豪。
胡断肠对楚昭云也心生怜惜,想着楚青峰平日里与大伙儿相处融洽,生的儿子也忠厚淳朴,自己女儿也着实不小了,年方十七,早该嫁人,只是自己心中不舍才迟迟未能定亲。大伙又都对楚昭云青眼有加,心想着干脆就撮合他们,也算是了此心愿。虽然柱子爹和二狗子爹心有不甘,但其他乡亲们一致赞同,只是未免两个年轻人尴尬,尚未知会二人,看着二人每天形影不离,老胡也很是满意。
自从史刚(柱子)和邱杰(二狗子)在城里当差,平日里公务繁忙,回乡次数较少,寻思着再过阵子,稳住阵脚了,将两位老爹一起接去城里居住。府衙里张捕头和吴知县十分信赖两位踏实能干的小伙子,特批一套住所给二人,虽然房间不大,但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让他们的老爹十分得意。
老胡心态也有所变化,遁入深山,也避不了尘世干戈。想着干脆在小镇上开间医馆,凭着一身医术也能有不少收入,改善生活,何必让女儿跟着自己受苦。让楚昭云跟着来处理点杂物,若日后两人能够结为连理,在镇上安居乐业,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自己了却这最大的心愿,也算了无遗憾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时间,似乎也将要抚平昔日的创伤。
只是,江湖的仇恨,若都能如此消散,也就不叫江湖了。
这一夜,楚昭云回到了张巧手等众人为他重建好的家中,看着物是人非的大院。
不论平日里他如何强颜欢笑,在他心中,却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份仇恨。
是啊,如果弑父之仇都能一笔勾销,以懦弱姿态苟活于世,何以昂首做人。
看着破败的院落,楚昭云沐浴着月光,将追风掌法重新打了起来,一招一式,不疾不徐,有板有眼。
当打到第七遍的时候,楚昭云停了下来,进了屋子,约莫半晌时光出来了,回到院子正中,转身对着大屋跪下,磕头。
是夜,他潜入武馆,收拾了几套行装,找出点碎银。
来到村口,回首村子里稀落的烛光,听着周边虫鸣声,无限感慨。
自小没有离开过村子,桃源村带给他无数欢乐的时光,若不是发生此事,他宁愿一辈子不离开这里。
“云姨,大学士,假铁匠,张木匠,还有王猎户,柱子,二狗子……,师傅,还有爹,对不起,原谅我的任性,告辞了。”楚昭云把乡亲们的名字全都默念了一遍,一为告别,二为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小瑶……对不起,你要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
楚昭云内心十分挣扎,低头看了看手心的一枚蚀锈的铜钱,犹豫了片刻,还是扭头走了。
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虫鸣声交织成送别的曲调,月色下显得更加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