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为难了?”
面对师父的逼问,清泫没有慌张,她仔细地思考了一番,师父不可能看不出来……
“师父,其实这局棋,你也看出来了吧?”清泫试探地问。
“嗯?”长眉一声似实非虚的回应并没有表达过多态度,他只是要清泫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单纯的想赢而已。”壮了壮胆子后,清泫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清泫没有装傻,她说了一句大实话,这句大实话让长眉如释重负。比起一局棋的输赢,长眉更在意清泫本身的品格……
毕竟,到处可见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
大实话,往往话糙理不糙。
长眉站了起来,大加赞许道:“说得好,这局棋,就是单纯的要赢!”
清泫对突如其来的赞许感到诧异。
“明天,也要这样和为师下。”
……
……
围城中东西各有一座小宅,清泫住在西边。
晚饭之后,清泫便回到自己的房内。
此时,刚刚入夜,她顺手将案头的烛台点起。
案上堆满了这些年来她所记下来的棋谱,棋谱非常多,多得放不下,纷纷围在她的周围。
她的闺房显得乱七八糟,她不整理,是因为没办法整理。
长眉从外头买回来的空册子几乎全被她用掉了,房内到处堆满了书籍画卷,层层叠叠的书籍像是一堵堵低矮的围墙,身边摆着的实木棋盘,成了第二座圈禁她的围城。
这座围城囚禁的可能是她的灵魂。
这里是属于她的私人空间,没人踏入过这里,所以再脏,再乱,再差也无所谓了。
才坐下来,她便陷入了沉思。
明天要怎么办?还能赢吗?
如果不能赢,那这百年下的功夫就没意义了,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悬在她心间的大石,让她倍感不适。
过往的对局,师父在隐藏实力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只是连她自己也在隐藏实力,这使得以往的每一局棋看上去都十分粗浅。
如果捉摸不透师父的真正实力,赢他便无异于捕风捉影……要在十番棋中赢他,绝不可能靠运气。
幸运的是,这仍是有迹可循的,即使是围棋之神也没办法在每一步棋中伪装自己,他的实力表现在某些时候的一步棋上。过往的棋局只有在复盘数遍后,才显露出师父的真正实力。
而这,她一百年以前就知道了,可又谈何容易?一百年她与师父下了无数局棋,这样说来,根本就如同大海捞针。
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为此,这百年来,她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去琢磨师父的真正实力。
在师父眼里的灵光一闪,多数时候都是她反测师父棋力的手段。
别怀疑,她还真做到了。
如今,她已大概琢磨出师父的真正实力,她选择执行她的计划。
但,她毕竟没有面对过师父的真正实力,加之明日一战在即,这令她非常地不安……
她随手拿起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
“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无自信心,每处一事既看得透彻,自信得过,则以一往无前之勇赴之,以百折不挠之耐力持之,虽千山万岳,一时崩溃而不以为意,虽怒涛惊澜,慕然号于脚下,而不改其容。”
她看了一眼那著书的人,梁启超①。
“不知道,梁君心中的大事现在如何了呢?”清泫合上书,“那事一定是成了吧!”
……
……
六月初二,十番棋第二战。
青鸟准时地出现在树上,长眉看上去精神不错,清泫则显得有些紧张。
为了赢下十番棋,清泫曾有一个想法,她把这个想法名为“阶梯式下法”。
“阶梯式下法”的奥妙在于把棋力划分为数个循序渐进的阶梯,在行棋的过程中前期抛出诱饵,并借此瞒过对手,在对手不经意间布下陷阱,使对手在下棋的过程中产生错误的判断。在瞒过对手后,再选择合适时机,最后以背水一战之势打出逆转之手,全力反击。这种情况下造成的落差,可以使对手的思维猝不及防,从某种程度上理解,这有点类似于孙某兵法上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在第一局中,清泫的确很成功地迷惑了长眉,然而,想要在十番棋上实现“阶梯式下法”这几乎不可能。
她手中的王牌本来就只有一张,可棋却一共要下十局。
第二局,长眉执黑,第一手故意下在了清泫钟爱的左下角。
落子后,长眉定睛看向清泫,平静地说道:“不要再刻意隐藏自己了,那样你是不会进步的。”
清泫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
师父说过,十番棋和指导棋不一样,十番棋没有让子②,那是棋士们真正的较量。
“当初为师那样和你下,只是顾及到你没有成长到能与我正式对弈的阶段……”长眉此时似乎是在解释什么,话语中似乎蕴含歉意。
清泫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这时,长眉高高地扬起了他的双臂,然后开始慢慢回落,当他的手回落至膝盖时,两侧的曲裾如同落英般垂下,整套动作犹如大鹏展翅。
“其实,为师一直等着有一天能够和你来一场真正的较量……”
“师父,我……”清泫心中一紧,看来师父是打算对她展露真正实力了。
“今天……就是我们师徒真正的对弈。”
两人四目相接,仿佛正在无声地对话着。
一阵沉默后,清泫应了一声,“好。”师父的一席话非但没有让她感到害怕,反倒令她情不自禁地兴奋了起来。
自信的清泫执起白子,毅然下在了左下……
这是对左下的执着。
……
……
即使是盛夏,围城里依旧阴凉,也许是因为海拔,也许是因为这里人杰地灵。
明明是正午的烈日,洒下的却只是如丝般柔顺的阳光。
青羽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在棋子与棋盘的碰撞声中,忽然见到从清泫眼角滴落的两滴晶莹。
只见清泫深深地把头埋向棋盘,她认输了。
长眉和清泫所下的十番棋,均是互先棋,这种棋没有让子,也没有贴目。
这局棋,长眉执黑,局面占优理所当然,清泫虽没有胜利的可能,但她下的却是十分精彩的。
长眉仔细地审视着棋局,这局棋,如果她不认输,按照估算,那么最终她将会以四目差距输给长眉,这结果在长眉心中,却如同是赢了他一般。
因为,一般黑棋都要贴目,若按四目半算,实际上是清泫赢了,输了只是因为他们的十番棋没有贴目,所以结果如此。
她为什么要中盘认输?她已经预计到了么?长眉感到震惊。
一百年了,长眉终于知道了她的实力……她已经追上来了,她来得如此之快,现在已经能够和他下互先棋了……
清泫在这局棋已经展现充分展现出她的天赋,虽然,现在要在互先棋中赢下长眉,依旧不易。但是如果这一百年来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走上如此多的歪路,说不定她的棋力早已超过了长眉。
长眉知道清泫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被误导了,他没空去安慰正因失败而伤心的徒弟,而是陷入了沉思。
此刻,长眉心里是极其复杂的……他种下的苦果,最终还是要自己品尝……
一直以模仿下手的方式对弈,使自己的棋力也有严重的下滑,而他却浑然不觉,这一百年间,长眉似乎迷失了属于他自己的棋道。
长眉反思自己,之前以模仿下手的方式赢自己的徒弟,或许在过程中能够获取些许“乐趣”,却无异于“玩弄”自己的徒弟。
身为人师,本来应该以身作则,如果他能毫无保留地指导清泫……她说不定不至于虚耗这百年光阴,以致于琢磨出一些看上去“出奇制胜”的招数……
“以她的聪慧和天赋,本来或许可以凭实力胜我。”长眉在心中不断责怪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师父……”
看着伤心的清泫,长眉忧心忡忡地问道:“你真的那么想离开这里吗?”
清泫擦了擦脸上的泪珠,那哭花了的脸仍然摆出一道微笑,“徒儿确实想……但徒儿认为那是旅行,不是离开。”
“好吧,为师同意了。”长眉微微一笑,“你去旅行吧。”
……
……
人生大起大落。
清泫转而一脸欣喜,青羽听后非常震惊,树上那只青鸟差点就要掉到地上来。
长眉问道:“你想什么时候出发?我吩咐你师兄准备一些东西。”
清泫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心中雀跃不已,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离开,此刻被问得手足无措。
只是……
“师兄是谁?”
青羽在一旁瞪着眼干着急,清泫!快点答应师父呀!他不停在心中嚷嚷。
“青羽!你下来!”长眉大声叫唤道。
这声叫唤仿佛一道惊雷,打在了青羽身上。什么?师父难道发现我了?
这个愚蠢的小神仙,看来他还以为躲在树枝上屏息静气能瞒住师父一百年,简直是天真。
长眉不知道青羽是什么时候恋上清泫的,但是长眉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就你那身鸟衣,还敢在上面玩捉迷藏?”长眉讥讽道。
清泫不知道师父说的是谁,她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了那只满身翠绿的青鸟。
它果然是……某个神仙吗?
那只青鸟飞落枝头,绿光闪过,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出现在清泫的面前。他微笑着看了一眼清泫,然后朝师父行了一个恭敬的拜礼,朗声言道:“师父!你真是神通广大。”
“哼,在上面看了一百年,我的这两个徒弟啊……”长眉哭笑不得,“一个难得聪明,一个蠢得像猪。”
猪?是在说我吗?青羽心想,他朝师父吐了吐舌头。
清泫四下打量着青羽,心里惊叹,这就是那个每天准时出现,以为别人看不见,躲在松树枝头上躲了一百年的青鸟么?
“师父!你怎么能说我是猪呢?”
“你哪只耳朵听见为师说你是猪了?自己承认,却要怪我咯?”
清泫忍不住笑出声来。
“清泫呐,都这么多年了,还没给你介绍过,这只鸟,就是你师兄了。”
清泫没有说话,从那双明眸的倒影来看,她正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男子。
见清泫似乎怕生,青羽主动上前说道:“师妹好,你叫我青羽就好了。”
清泫点了点头,说道:“青羽师兄好,我叫清泫。”
青羽伸出了他的右手,心中对第一次握手无比期待。
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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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梁启超:这是书中的一个彩蛋,著书人当然不是大家知道的公车上书梁启超,不过,书中确实有个叫梁启超的角色,请拭目以待。
②让子:让子是上手和下手对弈时,下手执黑,并在棋盘上放置一定数量的让子,以此抵消棋力差距。书中两人所下的十番棋没有让子,但在指导棋还是有让子的,但正文中没有提及,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