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冉光荣一路小跑赶到县城码头时,看看候船室墙上的大钟,时间刚好八点半。
他以前没到过县城,不熟悉县城码头,只觉得熙来攘往的,都是一大堆陌生人。这些人行色匆匆,好像都在奔赴一个成就伟业的目标,神情那么自信,庄严,神圣,凛然,不容人有半点怀疑似的。他猛然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一场永不休止的追赶,至于究竟要追赶什么,只怕没几个人明白。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此刻,他就有些糊涂,自己这么一大早匆匆忙忙地赶来,马上又要赶赴未可知的他乡,究竟要追赶什么?难道仅仅是要挣钱养家,偿还债务?他脑子里仿佛塞进去一碗糨糊,难得开窍。
不过,这些杂乱的念头只是灵光一闪,他并没有深究,他知道深究这些,于目前的他来说,并无多大意义。他不敢有丝毫停歇,赶紧凑近售票口,询问售票员才得知,到宜昌的下水船已经有两班开走了,最近的一班是九点半的,他毫不犹豫买了九点半的票。然后坐在候船室长长的木连椅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从家里赶来,他没有歇一下脚,一直不停地走,就是担心乘不上船误了坐火车。这会儿他不担心了,有些紧张的心也放下了。他想,出了门一定要有耐心,只要学会见机行事,车到山前自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这会儿闲下来,他才好奇地打量这个宽大的候船室,里面摆放了许多木连椅,一排一排的,都让不计其数的旅客占据着,有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的,也有歪歪斜斜靠着的,还有的干脆就仰躺在上面,连鞋子都未脱,而有些未躺下的人反而将鞋子脱了,把一双双臭不可闻的脚放在椅子上。每个人旁边都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这些行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少不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从形状看,有的蛇皮袋里塞着被子,有的蛇皮袋里装着衣物,有的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
在木连椅上坐了一阵之后,他才感觉到两只脚掌有些疼痛。他没有在意,认为不过是走路走得太急,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双脚还不大适应罢了。过了一会后,两只脚掌似乎越来越疼痛,他脱掉鞋子,看见尼龙袜子上已经浸染了一些血迹。原来是双脚走起了血泡,血泡穿了孔,与袜子连在一起,所以会越来越疼痛。他索性不去理它,如果去理它,它就会加倍折磨自己。一个男人哪能那么娇气!
九点半这班船是从上水下来的,又是慢船,到十点钟才慢悠悠地靠近江东码头。冉光荣随潮水般的人流一起拥上船,在一个脏兮兮拥挤嘈杂混乱的大舱里找了一个座位,安顿了自己。他买的是散席票,便宜,他没钱享受卧铺,哪怕是五等舱,他也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他也不会买的,那些钱都是他好不容易用汗珠子换来的。要是不买票就可以坐船,哪怕让他在舱外蹲一天一夜,他也愿意。他听说过有混票的人,手段高明得让人吃惊,胆子大,脸皮厚,逮到了也不觉得丢人。他却老老实实地买了散席票。他知道,凡天下事都是有规矩的,人不能妄想遇到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必须靠自己发狠地奋斗,才会有好日子好光景。
散舱里挤满了人,都是和他一样衣衫灰暗脸色灰暗的人,一看就是和他一样到外面挣钱来的,都不大讲究,随身扛着背着提着拖着蛇皮袋装着的铺盖卷。蛇皮袋真是好东西,装行李简直太合适了,厚厚的铺盖也能塞进去,真是大肚能容。关键还在于,蛇皮袋本是包装化肥的,农村家家户户都得买化肥,化肥用完了之后,袋子还是好好的,哪个都舍不得扔,洗干净之后装东西太好了,装小麦玉米稻谷都可以,挑沙子石头砖块也行,用来代替出门的行李箱算是就地取材,又方便又实惠,不花一分钱,还变废为宝。只是,这形形色色的蛇皮袋成了他们身份的标识,别人一看见背着蛇皮袋的,都不乐意正眼看一眼,怕沾上穷气似的。尤其是那些城里的人,收拾得人模狗样的,要么背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桶形背包,要么肩挎着皮革挎包,要么威风凛凛趾高气扬地提着一个精美的皮箱,一看就是出差,或者干脆就是出门旅游,专找乐子的。即使不得已坐了同一班船,这些人也不会和冉光荣他们这些出门找活路的人一起去挤,他们用不着挤,反正早已买了有舱位的卧铺票,消消停停地上船,然后换成卧铺,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到点了,自然有人通知下船,慌里慌张的做什么,从容潇洒走四方就是了。
冉光荣挤坐在一干同类中,做梦似的不经意想道,出门一定不能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我挣够了钱,我会比你们活得更人模狗样的。他忘不掉在码头上遭受的那些人鄙视不屑的白眼。虽然那些人并没有确切地针对他,他才多大呀,有人高却无人粗的半大秧子,在那些人眼里也许还算不得人,但他晓得那些人鄙视的是他们这个群体,这个背着蛇皮袋在祖国大地上到处寻找活路的群体。
坐了十五个小时,迷迷糊糊的冉光荣。被一片嘈杂声吵醒了,他感觉腰酸了,腿麻了,头晕了,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响。他判断出已是后半夜,具体钟点不清楚。朝外面一望,他看到了一片灯火,听到七嘴八舌地议论,说是宜昌到了。冉光荣打耳边风才知道,这个时候已是凌晨三点钟。他紧紧地护住自己的行李,随众人一起拥下船。他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心里有些慌。他问那些同类有没有到火车站的,一问才知道几乎没有不到火车站的。他高兴极了,心想自己运气还不错,找到带路的人了。
随那些人一起到了火车站,来不及放下行李,冉光荣就紧盯着火车时刻表看,看了老半天,才看懂火车时刻表的横竖倒顺。冉光荣是读过两年初中的,有一定文化,他缺的是出门的经验。这不,他一看懂时刻表,就发现有中午一点半到SX太原的车次,硬座25元,他毫不犹豫就买了一张,至于那些软卧硬卧之类,无非像轮船一样分出上下几等,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是了,他想都没想过要去买有单独房间想坐就坐想睡就睡舒适快意的卧铺票,他舍不得多花一分冤枉钱。想到不久他就将到达目的地,心里就兴奋起来。
他似乎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饥饿过,饿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疼痛。他想起来了,他还是头天凌晨在家里吃过东西,那是姐姐赶早给他做的饭,昨天在船上他什么都未吃,渴了就喝些水,饿了就紧紧腰带。他舍不得买船上的东西吃,船上的东西都贵得咬人。这个时候他饿得受不了了,他就在站外的摊子上买了两个烤红苕,来不及细细的剥皮,用手拍拍上面的灰土,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真香啊,真甜啊,冉光荣长这么大,还从未吃过这么香这么甜的红苕。眨眼之间,两个红苕就下肚了,他嘴巴和肚子还处于继续吞吃的状态,可手里已经没有东西了。他还想再吃两个,可他忍住了。回到候车室,用双手捧了一些自来水喝下去,似乎又饱了一些,肚子没有那么难受了。他找到一个空椅子,将胀鼓鼓的蛇皮袋垫在脑袋底下,在椅子上躺了下来,没多久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时,已快到十二点了。肚子又饿得咕噜咕噜叫唤。他又跑到站外,在昨晚买烤红苕的摊子上,买了六个烤红苕。他恨不得一口气吞下这六个香甜可口的烤红苕,但他克制住自己,只吃了两个,其它的他得留着在火车上吃。他估计火车上的东西不会比船上的东西便宜。他必须吸取在船上挨饿的教训,适当地准备一点吃的东西。
绿皮火车在广袤的原野上奔驰。冉光荣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他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心里没底,却并不影响他好奇地打量这个广袤无垠无奇不有的世界。他虽然知道我们伟大的祖国地大物博,但他并没有深刻理解地是怎么大的,物是怎么博的。现在看来,我们国家的确大,火车跑得这么快,却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头似的。他还知道有个青藏高原,而他将要到达的是黄土高原,是黄土高原上的SX。在SX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他无法想象,心里没数,所以除了兴奋,他还有些紧张,心里也有些慌乱。但他下了决心,一定要豁出去,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让爸爸、姐姐和弟弟过上好日子。至于什么样的日子才算好日子,他想,至少要过有钱用的日子,钱多得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吃肉就买肉,想穿新衣就买新衣,想起房子就起新房子,想修通门前那段路就修那段路,乘船时想坐几等舱就坐几等舱,坐火车时想买硬卧就买硬卧,想买软卧就买软卧。总之,想用钱了,兜里随时都能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