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出门那天,冉光荣走得很早,村子里多数人都未起床,天还朦朦胧胧的没亮透,远远近近那些方头方脑的大山,还只是显现出或明或暗的轮廓,鸡才叫过三遍。出门的日子是找四爷爷看过的,四爷爷读过古书,通晓文墨,能掐会算,村里起屋的,出门的,娶媳妇的,嫁闺女的,埋人的,理坟的,都要请他掐算吉日。他有求必应,看的日子从未出现过破绽,他的威望就这样不知不觉建立起来了,人缘也不知不觉结下了。冉光荣就觉得四爷爷看的日子很好,他预感到这次出门对他来说非同寻常,也许,他的命运将从此改变,他一家人的命运也将从此改变。
弟弟还在酣睡,爸爸起早陪他吃了早饭。早饭是姐姐做的。冉光荣把他要出门的事跟姐姐说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必须跟姐姐说,对这个家来说,这就是一件大事,他不说是不行的。如果他悄悄默默地走了,姐姐肯定会难过。
如他预料的一样,姐姐一听说他要出门,眼圈立马就红了。他知道姐姐心疼他和弟弟,也心疼爸爸,舍不得他出远门去吃苦受累。他们都知道,在家穷是穷,但一家人总还有个照应,出门在外,不知要吃多少想都想不到的苦,受多少想都想不到的累。他既有向姐姐和姐夫告别的意思,也想拜托姐姐和姐夫照顾爸爸和弟弟,照顾这个让他放心不下的家。
他对姐姐道,姐,我走了之后,爸爸和弟弟就请你多照顾,爸爸不会洗衣服和被子,洗衣服他可以将就着,冼被子就拜托你了。我不忍心走呀,妈一直托梦给我,要我照顾好弟弟,但我不出去挣点钱,那些债到哪年哪月才还得清呢?可前几天,妈又给我托梦了,她好像知道我要出远门似的,让我先坐船顺水往下走,再坐火车往西北方向走,一直走到满眼黄土的高原,就能找到让我发达的地方。我想,妈是在给我指路,让我去挖煤挣钱呢。
冉光洁听弟弟这样一说,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匆匆忙忙就出嫁了,按道理讲,母亲死了,她应该在家再等至少两年,照顾爸爸和两个弟弟。当时她只晓得伤心,只晓得家里需要喜事来冲一冲,却没想到顾此失彼,这让她一直有些内疚和后悔,觉得对不起爸爸和两个弟弟。让她倍感安慰的是,十五多的弟弟冉光荣一下子成熟多了,凡事晓得从大处考虑了,看来今后撑起这个家没问题。她知道弟弟要去县城码头坐船,早上得早走才赶得上,鸡刚叫头遍,她就赶了过来。她要给光荣做顿早饭,让他吃饱肚子后再走,要是弟弟饿着肚子出门,她会难受的。
做好了早饭,爸爸和光荣两个人吃着,一直叫她也吃,她说不饿,让弟弟多吃点。饿不饿的不说,她心里酸酸的,又怎么吃得下饭呢?等弟弟吃过了饭,她帮弟弟检查了一遍行李。说是行李,无非是一床用蛇皮袋装好的被子,一个布口袋里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件棉衣,还塞了几个能酸掉牙齿的橘子。这几个橘子他不愿意带,姐姐硬塞进口袋,说是火车上口渴了,可以解一解渴。可他知道姐姐已经有喜了,想吃酸的,都说酸儿辣女,姐夫高兴自己快要有儿子了,就跑了老远的路,到乡场镇上才买来的。这几个橘子怎么着也是姐姐的一片心意,他也就不好过分地推辞了。父亲只把他送到村口那棵大黄桷树下就站下了,姐姐却把他送出老远老远,还舍不得回去。冉光荣道,姐,你快回去吧,我自己走行的,你别担心。冉光洁道,我再送你一截吧,翻过那个山梁,我就让你自己走。一路上,姐姐都在不停地嘱咐这嘱咐那,冉光荣也没嫌烦,听着姐姐这些显得有些啰嗦的话,他心中反而升腾起一片温暖,还有一丝依恋。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没了,大姐这是代行母亲的职责呀。很快翻过那道山梁,姐姐站下了,哽咽着说,光荣,我的好弟娃呀,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万一找不到活路,你就想办法回来。冉光荣心里热热的,也酸酸的,道,姐,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家里你就多操心点吧。冉光荣大步流星地在山道上走着,身影一晃一晃的,冉光洁一直站在那道山梁上,一直望着他,直到眼中的弟弟变成了一团晃动的黑影,她仿佛看见弟弟使劲向她挥动右手,她才转身往回走。转身的当儿,她才发现自己的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洒向脚下贫瘠的土地。
往回走的路上,冉光洁的心情越来越平静,越来越高兴。因为,她看到了这个家的希望。弟弟冉光荣心中开始有主张了,他晓得挑石膏挣路费,晓得谋划着去SX挣钱,晓得要尽快还清家里的债。看来,弟弟是个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人。虽然现在还小,但从小看到大,她敢肯定,弟弟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说不定能有大出息。
这样一琢磨,她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心情就随之转晴了。
她预感到,弟弟冉光荣今后一定会有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