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方少姬脸色的苍白。这个忽然安静的少女,不知为何,似乎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她体中的血液蒸腾了不少。衣袖内的纤手紧捏的发白,薄唇紧贴,柳眉深锁,只是这一切,站在她面前的方一凡,却没有看到丝毫。
或许,就算他知道了她的紧张,也不会该变这个决定吧,方少姬这般在心里想道。
方一凡连忙上前,扶住钱老等人道:“钱老,木城主,李户首,你们快快罢了。晚辈这么做是我的责任。除了我爹之外,恐怕就只有我才能入山。晚辈再愚钝,也不能置数十人性命不顾。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我是半个医师,救人是我的责任,我这一行,定然吉人自有天相。”
或许,医师二字背后的意义太过沉重,这才是方任自始而今沉默的原因吧,毕竟,没有一个父亲,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承受如此风险。
钱老等人皆沉默不语,一来虽然没有办法,但让年纪尚小的少年冒这么大的风险,实是说不过去;二来惊于方一凡如此年纪,就能说出这等道理的话。想来无法接下话去,便只好点了点头。
见状,方一凡便领着方少姬和众人说声告辞,回到会馆大厅中给众人换药。而木城主和李户首由于要着手准备入山,在前者两人离开后不久,也走了出去,离开了会馆。不久,钱老叹了一声,颤颤走出,只留下了正沉默的方任。
“兰儿,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里面,方任自言自语道。
偌大的会馆之中,两道纤弱的身影,穿梭在众多身体魁梧的大汉之中,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拆下泌出血的绷布,经药水清洗伤口后,才又将新的绷布换上,
豆大的汗珠从方一凡额头沁出,换药无暇,没有时间去理会,还是方少姬趁着空挡给他擦了一擦,两人相视,都是轻轻一笑,只不过她的笑容有些苍白罢了。
这些汉子明显伤势不轻,但经一天的治疗后,虽然说依旧疼痛,可无人再哼一声。而且经过方一凡上药过后,原来对他还有不少质疑的人,也因伤势有了改善,此时在换药时,都不时和他说上一句玩笑。其中不少本想和少姬打趣几句,但看到她带着几分冷意的俏脸时,到嘴的话语又生生咽了下去。
方一凡原先没有注意到方少姬的微妙变化,这些汉子性格豪爽,正合他意,上药时便多说了几句。后来慢慢注意到后者协助他上绷布时,较往常时候慢了半拍了不止,这才发现了她的异常。
方一凡冲她笑笑,自然多少猜到了她的心思。方少姬看在眼里,只轻讹了一句:“你……”便再也说不下去。
“回去再说。爹怎么还没有出来?”方一凡抬头转向了方才商议的房间,就在这时,那房门一开,却是方任走了出来。
对正看着自己的方一凡,方任冲他点了点头之后,也转身拿了药物,扎身在伤员堆里。
方一凡心中一喜,他知道这是父亲对自己的认可鼓励,登下更加专心的换药了。
“小哥,我不得不说,你是我见到年龄最小的医师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对着正给他换药的方一凡笑道。他伤势极重,左臂被撕下了一大块肉,堪堪见骨。但此时依旧能谈笑风生,可见其性格坚韧,非常人难以比较。
“我自小就跟我爹学医,但若论医术,还是我爹的高明。我只不过学了他一点皮毛而已。”
“方医师的医术的确不赖,但小哥你的也差不到那里去。”这男子突然凑上前去,咬着方一凡的耳朵道:“方小哥,你这媳妇哪弄来的,模样真俊。不过看你们半天不说一句话,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
“啊!”方一凡没有料到他竟是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忙抬头看了一下方少姬,好在她此时正在存放药物的墙角整理绷布,隔着远了没有听到,不然他可真不知如何面对了。
“何大叔,您可真会开玩笑。”方一凡下药时稍微大了一点力度,下力虽然不大,可是在这节骨眼里,那疼痛可就不是那么一丝半点。自然,这也没有波及创口。
这络腮男子名叫何二牛,此刻感觉到了疼痛,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忙低声道:“方小哥,你轻点。我不说你两口子的事就是了。”
方一凡一听,就得有点不对劲,还想问“小两口”是什么回事,这时忽然听到:“你们两在嘀咕什么呢?”
方少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两人双目对视,皆会意道:“没有啊。”
“何大叔,你注意休息,这对你的康复有很大的作用。再者不能碰水,以免寒气忽上,伤了经络。”
“对对,方小哥说的是,俺以后就按你说的去做,每天休息一天半,坚决不碰一滴水”
在方少姬面前,两人俨然一副谈论伤医的模样。
又是一个深夜。
和昨天一样,时间总是在忙碌中很快就溜走了。但方一凡艰难的伸了一个懒腰,走出会馆时,已经是繁星点点。很多换上药的,此刻已经安睡了许久。一些早已睡着,但还没有换上药的,还是他们小心翼翼,在他们的睡梦中给弄好的。
此时阳城中寂静的只剩下虫鸣声,,还有,很轻的贯穿了全城,自城西至城东的脚步声。
三个人安静的走在街上,任由银白的月光把衣裳铺满。方一凡很少和父亲说话,到了深夜,为了避免打扰到别人睡觉,连呼吸声都刻意的控制。阳城太小,这条街的两旁,就是民舍。甚至在他们走回方氏药馆的途中,还听了不少人的呓语。
在那个巨大如轮盘的圆月下,三道一高二小的身影,慢慢走进了一间四合院子,那里,便是方氏药馆。
这三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走进大门的那个瞬间,一道巨大的阴影不知从何处飞出,穿过了那一轮圆月。这是一个形态如虎,长着一对巨大翅膀的妖兽,在其飞过圆月的时刻,可以模糊的看到,在其身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影。由于距离遥远,分辨不出这人影,究竟是男还是女。
这阴影和硕大的圆月重叠,有了一种别样的美感,只不过,这样难得景象背后,不知是祥是噩。
那神秘影子之事且不说它,此时三人已经入馆,在大厅中,方任看了两个小的一眼,眼中晶莹闪烁,沙哑地对方一凡道:“今天好生歇息,明天晚点起来也不打紧。”
“少姬,你也是。忙了一整天,早点歇着。”
待说完这一句,方任似苍老几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转过身,慢慢的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方一凡看了一眼父亲离开的身影,眼中期待的目光暗了下去,他又看了看方少姬,道:“早点睡吧。”
也许是潜移默化的缘故,方一凡在某些时候,很像现在的方任一样,在默默中无言,在无言中默默离开。
“今天难得月圆,这么美。你不想看看吗?而且现在我也不困,你要是困,你先睡好了。”方少姬食指缠着一缕青丝,脸朝着地板,嘟着嘴。
“那好吧。”方一凡淡淡的道。
方少姬没有听懂,不知道他答的是哪一个问题。若是第一个,她自是很欢喜,多少能在心霾中放出一米阳光,可是就怕他木脑袋,撇下自己真的睡去了。一时间又暗暗怪自己,只应问第一个问题就是好了。
正在她踌躇之际,手中蓦然传来一股暖意,紧紧的被另一只手牵住。
方少姬的眼中雾气弥漫,她倔强的不让泉水从眸中泻出,隔着模糊的瞳孔,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那个人,正傻傻的对着自己笑。
或许,真情并不只是在患难中才能出现,它的诞生有很多种,像槽糠之妻不下堂,又如现在这样,在不可预知的危险之前。
有一种情绪懵懵懂懂,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头,一直萦绕在方一凡的心头。也许,他这一行果真能平安无事,但也许,不幸丧尸虎口,喝了孟婆汤后,又一个轮回方能回到世上。直到现在,这种情绪他还是不能加以理清,但至少,在离去面对那不可度量的危机之前,他牵起了方少姬的手。
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纯真的话,可不可以把它叫做青梅竹马?只不过,在这个认知上,方一凡比方少姬晚熟了几年,直到现在,还是模糊再三。
方少姬靠在方一凡的肩上,慢慢闭上眼睛。刚才两人偷偷爬上了屋檐,坐在屋顶的青瓦上。
“一凡哥,我也要和你去。”方少姬轻声道。
鼻子间不时传来方少姬特有的体香,方一凡心中微微荡漾,他偷偷转头看了一眼肩上伊人,如此凝视良久,才道:“你去了,恐怕只会给我们增加负担。”
对于方一凡而言,这应该是最好的婉拒了吧。
方少姬不语,她双手环住方一凡的右臂,紧紧的不肯放手。不多时,方一凡就感觉到了右臂上的湿意。
夜风撩起齐腰瀑丝,缠在方一凡的脖子上,他用手挽起几缕,慢慢的抚摸。
“我不会有事的。”
他在她肩上拍了拍,温柔的道。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坚持自己去。那三个医师不是还有几个徒弟吗?你若不不在木城主他们面前说这事,他们定然会派遣别人去。而不是你啊。”方少姬身子在颤抖,她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但还是传出了哽咽的声响。
方一凡一听到那几个医师的徒弟时,脸上就来了气,可现在这情形不好发作,只柔声道:“那几个人性子卑劣,一听到自己师傅被妖兽害了,便弃了师母一家。就连到会馆救伤也不肯来了,要不然,我们也不必每天都忙活这么久啊。再加上,我进山采药一事,现在还是秘密。这件事不能让我们城中的百姓知道,更不能被那些受了伤的阿叔们知道,不然,会引起很大的恐慌的。”
还是少年的方一凡,还不懂的忘恩负义这句话,要不然也不会把那个“卑劣”说出口。
方少姬的身子又抖了抖,摇了摇他的右臂。她没有矫情,对于眼前自己深深了解这位,她知道自己再多的话语,也改变不了这个倔强少年的,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决定。
在这个月色弥漫着热意的夜晚,在这个万籁寂静的小城中,有两个纤弱的身影,彼此依靠在一间奇瓦屋顶。那个少女双手环着少年的右臂,那少年不断的说些什么,那少女只是不语,只不断摇了摇他的右臂。在他们身后,一轮巨大的圆月,正悄悄掠过他们的头顶。
那一夜,有一个婉转动听的哽咽声,如雾气一般,隐隐约约的传向城中。在那声音中,还夹杂着偶尔的一声鸡啼。
夜未央,昼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