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抱着绿窗从后院穿过角门，走在冬日夜晚的寒风里。北风刮到他身上，刺入骨髓一般，他身上冷得象是凉水浇过，不知何时，雪花开始飘了起来。雪花落到他头上、脸上，倾刻就溶化了。毛豆抱着绿窗走得急，渐渐身上有了暖意。他知道镇上有个有名的药铺叫万春堂，那里有医生。他心急往万春堂走，向旁边没有关门的人家打听，有人告诉他，万春堂的医生这时恐怕已经回了家，劝他不如带孩子到教堂里去，教堂里的洋牧师会看病，给人药还不要钱，那药象个小豆豆，吃下去病就好了，只是渌镇人认为那是邪术，不肯去找他。毛豆心想管他邪术不邪术，只要能冶好绿窗的病就好。他抱着绿窗走到教堂，“啪啪啪”拍着大门，开门的果然是个高个子洋人。洋人却会说中国话，毛豆说：“大人，求求你给这孩子看病。”
洋人一边把手放在绿窗头上，一边说：“叫弟兄，在天父眼里，我们都是弟兄。”
洋人把毛豆让到教堂院内一间小房子里，毛豆看那里的架子上摆了许多瓶瓶罐罐，瓶子里装的，都是些豆籽一样的东西。洋牧师把一个透亮的东西夹在绿窗腋窝里，又让绿窗张开嘴，他拿一个耀眼的东西往她口里照，洋牧师的举动确实怪异，把毛豆都骇得心里打鼓，他暗暗想：要是洋人施邪术，治死了绿窗，只能怨绿窗自己的命不好了。
洋人看了绿窗的嘴巴，又从她腋窝里拿出那个透亮的东西，就从架子上的瓶子里拿出几粒药，又从一个小腿粗细长短的罐子里倒出一些水，罐子密封的很结实，毛豆看那水还冒着烟，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夜里，这个东西里盛的水居然是热的。洋人适意毛豆把药给绿窗吃下去，毛豆照着他说的做了，喂绿窗吃了药。洋人把剩下的药包好，交给毛豆说：“一天吃三次，吃完就好了。”毛豆接过药，抱起昏昏沉沉的绿窗往外走。临走洋人说：“有什么情况把孩子带过来。”
毛豆走出教堂大门，方想起没有给人医病的钱。他回身看看教堂黑黝黝的大门，心想不知道绿窗吃了药病好不好？如果不好，给他钱太亏了，要是好了，以后再来谢他也不迟。他就这样想着往前走，雪下得大了，房顶上，树梢上，已经铺上了薄薄的一层。地上冻得硬邦邦的，毛豆往前走着，脚下直滑。
毛豆来到苏府，但府里前后的院门都上了锁，毛豆推不开门，喊人又喊不应。只好抱着绿窗往前走，夜已深了，渌镇家家都熄了灯，路上如果不是雪的映照，什么也看不清楚，毛豆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他走到一所破落的烂房子里，借着门外的雪，能看清这是座废弃的土地庙，毛豆把绿窗放到桌子上，左右找能盖的东西，终于在外面找到一方遮雨的烂篷布，还挂在那里，一角已经垂了下来，毛豆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篷布，抖落上边的雪，叠起来盖到绿窗身上。从发觉绿窗生病一直心急如焚，顾不上屁胳痛。这时他的心安定下来，才发觉他的屁胳委实痛得厉害。
毛豆是被绿窗推醒的，他眼开眼看见一片天光，赶紧爬了起来，绿窗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笑，他的身上盖着烂篷布，屁胳还是火辣辣的疼。毛豆大叫一声，又趴到了桌子上，原来这一夜，他是趴着睡着的。他趴到桌子上，看着绿窗说：“你好了。”
“我好了。”
“洋人的药还怪好的，只吃一包就好了。”
“我们去见洋人了，我还以为是我做了一场梦。”
“不是梦，你昨晚病的可重了，话都不会说了。”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昨晚回去，府里门都关上了，我喊不开，只好把你带到这里，你没冻着吧。”
“没有，只是我肚子怪饿的。”
“我们回去吧，回去晚了过了饭时，又得看吴妈的脸色。”
绿窗的脸阴了下来：“我不想去那里。”
“那去哪儿？我叔叔家三个孩子，比你大不了多少，都张着嘴等饭吃，他们恐怕没办法养活你。”
“去讨饭也行，反正我不想再去那儿。”
“绿窗。”毛豆想劝她别任性，他从十一岁上开始给人打零工，打了五年，只有苏家，仿佛还对他们这些苦命人好一点。
“你想去你去，反正我不去，我能在厨房做活儿，也能伺候少爷小姐，再不行去讨饭，我不去那里了。”
“那你想去哪儿里？”
“看看哪儿有口饭吃，就去哪儿。”
毛豆只能站着、趴着，不能坐，他趴在桌上，想了想说：“我们去城里吧，城里商铺多，总能找得到口饭吃。”
绿窗眉开眼笑：“好，好毛豆，你真是太好了。”
毛豆叹气说：“其实东家对人不错的，只是老苏坏，克扣我们工钱，毛先生都知道，东家被老苏蒙蔽了，得叫东家知道实际情况才好。”
绿窗的脸又阴了下来：“他们家，没有一个好人。”
“绿窗，你不能这么想，凡事要多看人的好处，少爷小姐是年龄小，等他们长大，知晓事就好了。”
“你呀！一辈子给人当长工的料”。绿窗脸上似笑非笑，门外的雪映到她脸上，映得她的肌肤雪一样白。这孩子要是长大，不知会美到那种程度。
毛豆身上除了借纪商玉的一个银元，还有十几个铜钱，他们在镇口的小摊上吃了饭，让绿窗喝了药，又买了几个馒头带在身上。然后顺着大路往城里走，毛豆一边走一边感慨，他刚进城去了一趟，没想到只隔了两天，便又要往城里去了。
雪还在下，道路上积的雪已经能埋住脚脖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绿窗倒底年小力薄，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歇息，结果走到天黑，他们还没有走到城里。天黑以后，他们来到一个村庄里，有位慈心的大婶接待了他们，给他们煮了两碗苞米热饭，又给他们找了两床棉被，毛豆和绿窗两人感极涕零，如果大婶需要，可能他们就留下不走了。但第二天，两人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别大婶，踏上了进城的行程。
一连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路上的雪更加的厚了，毛豆拉着绿窗，蹒跚行走在雪地上。远远看去，天地寥阔，万物被白雪覆盖，他们两人成了个小黑点。天色还是阴沉的，不过风刮得小了许多。绿窗累得实在走不到，倒在雪地上，毛豆拉她起来，劝她说：“天黑前我们要赶到城里，晚上没有住的地方，蹲到雪窝子里，等明天你的脚要冻掉了。”
绿窗听了毛豆的话，重又打起精神，但她走了几步实在走不动，毛豆只好背起她，找了根树枝做拐杖，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声，这么大的雪，就连行商的人也躲在旅店里，谁这个时候会骑马走在大路上？毛豆拄着拐杖，回头去望，他看见从渌镇过来的，不是一匹，而是十几匹马，骑在马上的人，腰里挎着枪，象是侦缉队的人。毛豆小声和绿窗说：“侦缉队这个时候出来，不知出他什么事？”
侦缉队员骑着马赶到毛豆身边，其中为首的看了毛豆一眼，跳下马说道：“就是他了。”侦缉队员们象是得到命令一般，一齐跳下马，把毛豆和绿窗围到了中间。
毛豆的心吓得突突跳，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陪笑向为首的侦缉队员说：“老总，出了什么事？”
为首的侦缉队员傲慢地扬起脸，问他说：“你是不是叫毛豆？你带的这个小丫头叫绿窗？”
“是啊。”毛豆放下绿窗，绿窗一双如碧水一样的眼睛奇怪地看着侦缉队员们。毛豆看到侦缉队员们紧绷的脸色和缓了下来，看来绿窗的年龄虽小，她的美貌已足以震撼到了他们这些正适龄的男人们了。
为首的侦缉队员看到绿窗，似也是一怔，他柔声对绿窗说：“小姑娘，你别怕，你是不是住在苏府的绿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直起腰，厉声说：“毛豆，苏府失了窃，太太房里丢了银元和首饰，一个叫绿窗的女孩被拐走了，你的嫌疑最大，我们来追的就是你，现在女孩儿在你手里，说，你准备把她带到那里去？”
毛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绿窗说：“不是毛豆把我拐走的，是我把他拐走的。”
绿窗的话说得一众人都笑了。绿窗着急地说：“你们别笑，真的是这样，毛豆让回苏家，我不让他回，让他进城跟我去讨饭。”
为首的侦缉队员冷笑着看毛豆，看看冷笑，用手抬起毛豆的下颏，说：“你把这小女孩带到城里，是想等她长大了做你媳妇儿，还是准备把她卖了，狠赚一笔，她这个胚子，城里的妈妈们可是喜欢得很。”侦缉队长的话让队员们都笑了，他们笑得很邪荡，笑声飘荡在空空的旷野里，被风刮出去老远。
他们没想到的是，绿窗一把抓住侦缉队长的手，下死力咬了起来，侦缉队长拚命摇手，挣不掉，他一个耳刮子掴到绿窗脸上，把绿窗掴到了地上，绿窗躺在地上，一边耳朵嗡嗡地响，她爬起来，恨恨地瞅着侦缉队长。毛豆想走到她身边，但他的双臂被两个侦缉队员扭着，他走不过来。他急切地喊道：“老总，孩子年龄小不知事，你不要和她一样。”
侦缉队长看着手上被绿窗咬出的齿痕，看着绿窗说：“你是只狗，张口就咬。”他的手一挥：“把他们带走。”他的手一挥不打紧，绿窗还能坐到马上，毛豆就惨了，用一根绳子拴着，跟在马后头跑，他跑不动，一跤跌到地上，被马拉着跑，虽然地上都是雪，可是到达渌镇的时候，他也送掉了半条命。
那天渌镇的居民可是大开眼界了，头一天，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侦缉队员在街上询问，街上人议论纷纷，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个小商贩愤愤不平的说：“这年头，只有有钱人的事儿是事，穷人家就是出了人命，也不算是事。”人们相互讯问，最后才在一个嘴不严实的侦缉队员口中，得到确实信息，原来是苏府丢了东西、走了人口。苏文敏把他从他老子那里继承的家业干得风生水起，隐隐然有超越镇上几大世家之势，近来进了镇公所，和镇长齐东来走的很近，他家的事儿，侦缉队当然得当成是事儿了。只是一个卖布的商人轻蔑的说：“什么人家？他家里不是有个私生的崽子？还在外面耀武扬威，大姑娘生孩子，羞也羞死了，不说赶紧关着门，还跑到镇公所，脸皮也真厚。”他旁边的人赶忙拉他：“别说了，苏家如今非同夕比，满街都是他家的耳目，你这样说，不怕做祸？”
卖布的是个二敢子，有人劝他，他越发高声说：“怕什么，他家小姐做得出来，我就说不出来。”
不言镇上人怎么议论，只说侦辑队带着绿窗和毛豆回镇的那个时刻，满镇人都惊动了，渌镇人不顾大雪，都出来看侦辑队捉拿偷窃、拐骗人口的人，但当他们看到被马拉着的毛豆后，都心有不忍，毛豆那个惨相，就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发出叹息。后来，嘴不严实的侦缉队员把捉拿毛豆的经过说给众人听，人们得知绿窗就是苏家小姐私生的那个孩子后，纷纷说：“苏家是辈辈传，上一辈不规矩，别想生个守规矩的女儿，这私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淫荡，长大了那还得了，苏文敏为什么要找她，不如放她走了算了，留在苏家也是个祸害，可笑那苏文敏，还镇公所说这说那，家里出了这一档子事，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众人这么议论着说，不想早有耳报神把他们的话报到了苏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