涘（氵矣）亭中，花勿眠已经睡着了。已经是深秋了，他的身上盖了一层薄毯。早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夺目的金色。金光中的他，是那样安详、恬静、美好，高贵而不可侵犯。彩衣忙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望向绿湖。这一次，校长夫人因为有客来访难得地没有陪着一起来，而彩衣也难得地没有趁花勿眠睡着的功夫而去抓紧时间默背单词。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一个睡着，一个醒着；一个不语，一个亦无言，画面却分外的和谐。绿湖岸边，杨树和柳树的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未掉的、稀稀拉拉的叶子摇摇欲坠地粘连在枝干上，风一吹，便一片一片地颤抖着，却仍不肯离开，最后还是敌不过被风拽落，在风中化作一声一声叹息。湖岸沙堤和湖中沙洲上都是白茫茫一片，果真“跟雪片似的”：白头翁开得正盛！那日亭话时，童钱是这样说的吧？彩衣蓦然失笑摇头，不禁想起了童、柳二人。进校不久，彩衣对这两人的传言倒听说了不少。据说，童家是暴发户，童钱本可安心地做她的富二代、二世祖，却偏偏要离家出走，自己跑到S大这所二本大学，一边读书一边创业，现在可算是商学院的风云人物了。说起来，彩衣挺佩服她的，真是个聪明能干骄傲的人哪，虽然玩世不恭了点！自那日后，童钱在彩衣面前再没有开过玩笑，竟然是难得的正经模样！倒是老有事没事过来找肖白优，不论肖白优怎样不理不睬，最后总能将肖白优气得一佛冒烟二佛升天三佛气息奄奄后扬长而去。柳舟的身世倒是有些神秘。有人说她出身书香世家，由于家庭的自小熏陶，所以柳舟才能总是高居文学院才女榜榜首而没有被后来者挤下去。还有人说，她一定出生于官宦之家或豪富之家，要不然怎么会有公主般的高贵气质？更有人说，她是某个大明星的私生女，所以才会屈身S大这样的二流大学。究竟真相如何，彩衣不知道，也不在乎。听童钱说，柳舟的家人最近在安排柳舟相亲。那样骄傲的柳舟一定会放抗的吧！不过听童钱的语气，似乎并不怎么担心。也对，她们是“死党、闺蜜”、“青梅竹马”，童钱一定会帮她的吧！更何况，她们都是极聪明的人呢！还有肖白优······想起肖白优，彩衣不禁微笑，这个微笑不同以往般礼貌而疏离，而是温暖而无奈的。“小优，其实，你才是我们中间最幸福的吧！”彩衣轻声叹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彩衣立刻将视线从绿湖移回来，看向轮椅上那个本应睡着的人。果然，轮椅上的人睫毛轻轻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阳光射入那无波的眼里，绚烂一片。彩衣又一次感到头脑晕眩，心脏不争气地狠狠跳了几下。彩衣忙将视线移开，恢复镇定后，扶住轮椅，轻道了一句：“走吧！”便推着轮椅缓缓离开。深秋的早晨即使有阳光，也依然有些冷。此时，除了正上早自习的大一新生外，大部分学生都赖在薄被里。因而，绿湖边上人影寥寥。彩衣暗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用被围观了。彩衣看向轮椅上的花勿眠，突然有些感慨。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视线总是追逐着他的身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需要看表，也无须阿姨提醒，自己就知道他渴了，他饿了，他累了，他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这个明明不会说话不会运动不会思考不会独立生活的他，自己的心会越来越不安分越来越无法控制越来越甜蜜也越来越痛苦？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也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奢望，希望能天天看到他，哪怕永远只是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也好？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彩衣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想，加快脚步推着轮椅向那座小四合院走去。才进了门，彩衣便听到一阵笑声。房里，校长夫人和清晨来访的陈夫人正对面而坐。刘嫂不在，应该在洗衣吧！此时，校长夫人用手帕掩住唇柔柔笑着，而她对面的陈夫人却仰头笑着，一边笑还一边用一只手使劲拍着面前的一张小几，直将小几上的茶杯拍得似欢快跳着，又似惊恐颤抖着。彩衣躬身叫道：“阿姨！陈夫人！”“彩衣，你回来了！勿眠还好吧？”说着，校长夫人起身，走到轮椅跟前，躬身蹲下，掖了掖毯子的四角。“嗯，很好。我们绕着绿湖转了一圈，散了会儿步，又在涘（氵矣）亭休息了一会儿才回来。”彩衣答道。“辛苦你了，彩衣！”校长夫人拍拍彩衣的手道。“不辛苦，阿姨！这是我应该做的。”彩衣忙道。“哟，年喜，这个就是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大学生保姆啊？”陈夫人止了笑，侧身面对着校长夫人，突然插话道。年喜？谁？难道是温柔的校长夫人的名字吗？彩衣不禁有些诧异。“嗯，就是她。”校长夫人道，语气依然温和，只是脸上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这让彩衣很惊奇。一直温和的慈祥的可亲的校长夫人居然还有第二种表情！“嗯，的确不错，是个好姑娘！”陈夫人盯着彩衣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笑道。随即又转头看向校长夫人道：“年喜啊，我说勿眠这孩子也二十多了吧，这要在过去，早该行冠礼成人了。依我看，该给他寻门亲事了。这男人嘛，成了家，才能立业；成了家，才能有孙子抱啊！年喜，你们家那口子给勿眠相好人家没？”“还没有。”校长夫人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可勿眠还小，他还是个孩子啊！现在成家是不是太早了？更何况······”“早什么啊！我家青子十八就找好对象了，今年他二十一了，都已经决定了，明年正月就结婚！我这次来，就是来给你们发喜帖的！看我，这么重要的事，现在才想起来！”拍了一下头，陈夫人赶紧在衣襟里掏了掏，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来一叠鲜红的喜帖来，递给校长夫人两张道：“这是给你和你家那口子的！”接着，又将两张喜帖拍在花勿眠盖着的毯子上，道：“这是给你和你媳妇的！勿眠小子，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明年你要是不带着你媳妇一起来，我就，我就找一堆大姑娘小媳妇来给你说媒，每天日也说，夜也说，烦死你，让你睡不成觉，吃不好饭，上厕所也不安心······直到你找了个让我们大家都满意的媳妇为止！”说着，竟然在依然面无表情、眼里没有任何波动的花勿眠面前手舞足蹈起来。彩衣张大了嘴，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会考虑的······”校长夫人终于道。“还考虑什么啊，我看这个大学生保姆就不错！叫什么来着？啊，彩衣！是叫彩衣吧？”陈夫人看向校长夫人道。“是的。可是，你也知道，勿眠这个样子，恐怕会耽误人家姑娘！”校长夫人又犹豫起来，眉峰微微蹙起。“第三种表情了！”此刻，只有这样一句话闪亮地出现在彩衣已经暂告停工的脑子里。“嗯，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不是我说句不吉利不讨好的话，勿眠要是一辈子好不了，难道你要照顾他一辈子么？不要急着反驳我，我是为你不值啊！你说说，为了这个孩子，你再没有怀过孕，就怕后生下的孩子会分去你和你们家那口子的宠爱。可是，你想过没有，将来，谁来承欢膝下？更何况，年喜，你已经老了啊！再过几年，你还能照顾得了他吗？再说句更不吉利的话，再过十几二十年，你和你们家那口子都西去了，谁来照顾勿眠？所以，年喜啊，现在你该好好为勿眠打算打算了，只要人家姑娘愿意，哪有什么耽误不耽误！我就不信，就凭咱勿眠这样的好相貌，还找不到一个好媳妇！而且，年喜啊，这样你就可以解脱出来了。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你怀着勿眠那会儿，还说想去看看什么腊什么遗址什么庙什么雕像的么？趁着眼没花，牙没掉，腿还能动，让你们家那口子带你坐飞机去看看吧！话我就说到这里，年喜，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给下一家送喜帖去了，你坐着，坐着！不用送了！好好照顾自己，别太劳累了！”说着，陈夫人大步走了出去，也没让校长夫人送，一个人向大门而去。回过神来的彩衣忙跟了上去。门开了，陈夫人顿了一下，看向彩衣道：“彩衣姑娘啊，你也考虑一下吧！”说着，扬长而去，只留下彩衣孤零零地立在打开的铁门旁石化中。此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该是上午十点多了吧！这样迟了，彩衣啊，幸亏今天是周末呢！······夜里，彩衣躺在床上，想起花家上午的那番谈话，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他要找对象了！他要成家了！！“彩衣姑娘，你也考虑一下吧！”！！！彩衣拉过薄被盖住头，直到闷得透不过气来时，才将自己的脑袋解放出来。辗转良久，良久，彩衣才渐渐睡去。这一夜，彩衣在梦里又回到了儿时······“彩衣，去叫你妹妹回来吃饭！”孟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吩咐彩衣道。此时正是隆冬季节，从烟囱里冒出来的浓烟一到空中，便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好的。”彩衣打着呵欠答应道。冬天是适合睡觉的季节啊，为什么妹妹们会不喜欢睡觉，反倒喜欢到处乱跑呢？小小的彩衣将疑问闷在了心里。彩衣带着妹妹们回来时，正见到母亲将一个青衣道士请进了堂屋。那个道士在寒冬季节竟然只着一件单衣道袍！彩衣看看道士，又看看穿得厚厚实实的自己，觉得道士很神奇，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加深了彩衣的这一印象。“夫人，请问您怀着她时，”道士指向小彩衣，接着道，“是否曾梦见一件七彩衣裳入怀？”“是的，真人。当时，我们以为这是吉兆，所以就给她取名叫彩衣。请问，真人，难道这不是吉兆吗？”孟母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不用这么担心。其实，这个梦无所谓吉与不吉，只是因果相循罢了。依贫道看，此女面相极好，但命中必有一劫。度得过，则后半生大富大贵，声名远扬，平安喜乐；度不过的话······”说到这，道士故意顿了一下。“度不过会怎么样？”孟母急急问道。“度不过的话，您就，请节哀顺变吧！”道士捋着一直长到腰际的胡须，缓缓道。“啊？”孟母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彩衣忙过来搀扶。似乎还嫌刺激不够似的，道士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而且，此女必将嫁与一痴儿！”痴儿！痴儿！痴儿······顿时，无数个“痴儿”填满了孟母的脑海。“真人！真人！您一定有化解的办法的，对不对？”孟母突然反应过来，拨开彩衣的手，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跪在道士的脚下央求。“有是有，不过······”道士卖起了关子。“只要您能化解彩衣的劫难，您要什么只管说！就算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我也会给您弄来！”孟母赶紧道。“好说好说。她一定会嫁给痴儿，这一点改不了了。不要急嘛，听我说！但是，只要度过了劫难，不但痴儿会变成痴儿，而且日后一定贵不可言！”道士自信道。“这样就好了，就好了！真人，要我怎么做？您尽管说！”孟母拍胸道。“喏，这个给你！”说着，道士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符纸递给孟母，又接着道：“当她有一天陷入昏迷，而且怎么叫也叫不醒，就连那些穿白大褂的叫医生的家伙们也没有办法时，就拿出这张符纸烧了它，我会立刻赶来救她的！”“我明白了，真人，谢谢真人！”孟母欢天喜地恭敬地双手接过符纸，连忙叠好，跑到内室将其锁好后，才跑回来问道：“真人，您要几头牺牲？哪几种？几斤桃木？几斤朱砂？几斤······”“停停停！给我来十坛你们村最好的桃花酒就好！”道士连忙摇手道。“啊？”孟母呆住。“舍不得？我可是听说你们村世世代代家家户户都酿桃花酒，至今为止，你们村少说也有上百坛上千坛了吧！区区十坛竟然舍不得！真是岂有此理！”道士急了。“啊，舍得舍得，我这就一家一家去问，一定给您十坛最好的桃花酒！”反应过来的孟母说着急忙冲出了屋子。孟母走后，彩衣的两个妹妹迅速缠了上来，一人抓着道士的一只袖子不放。小妹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道士？真人？你怎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我不叫道士，也不叫真人，我叫九重子。不过大家都叫我‘酒虫道人’！”道士，即九重子呵呵笑道。“名字真多，真麻烦，而且一点都不好听，老是‘虫子虫子’的，恶心死了！”撇着小嘴，小妹赶紧甩开九重子的袖子，躲去老远。九重子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的。大妹没有放开袖子，反抓着袖子，将自己的整个小脑袋都探进了那宽大的袖子，过了老半天才从袖子里出来，撇着小嘴道：“切，真是个穷光蛋，连一块糖都没有！全是纸！”说着，拉着小妹去厨房了。而彩衣，早已经托着下巴睡着了。九重子更蔫了。九重子托着那个小小的装了十坛桃花酒据说还是“太少了”的紫葫芦，留下一地石化的人们和一个懊悔得直跺脚的小女娃，潇洒着远去。有清朗的歌声依稀从凛冽的寒风中飘来：“酒虫酒虫，头大身扁肚常饿。一杯酒，不够喝；一坛酒，也尚可；一窖酒，笑呵呵。不羡范蠡金玉富贵真豪奢，不求功成名就肖萧何；只愿花香饭香檀香麝香通通变酒香，门前酒成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