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迎接她的是一室昏暗。
换了一件宽大的灯芯绒罩袍,重染缓慢地来到阳台,轻柔的夜风卷起她额前细碎的刘海,她阴郁的神情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恍如与夜色融入一体。妈妈,天上这么多的星星,是不是也有你微笑的脸庞。你告诉我难过的时候就要痛快的哭,不要压抑自己。可是妈妈,我的眼泪就算再多也不会有一双温柔的手为我拭去,我的伤心、我的眼泪只有我自己收容。所以眼泪,是很没有用处的东西。
就这样孤绝地在风中坐了一夜。七点的时候,重染缓缓爬上床。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迷蒙地从床上爬起,换了件米杏色春衫,正准备出门。
电话“铃铃”地响起,执起听筒,另一边的声音带着几分苍老和憔悴:“小染…是我。”握着电话的手一僵,居然是他。“叔叔?”“小染,我听说温先生住院了?”那边的声音有些犹豫。“叔叔,我累了。”挂断电话,重染只余冷笑。温俊,你是在向我证明什么?!你以为,我还会为了这种事情伤心?真的没有必要,在我离开家门的那一刻,重家于我,再无瓜葛。说到底,我也是天性凉薄的人。
四点半,重染抱了一大捧铃兰进门。将花插进水晶瓶中,她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着几案上的《小窗幽记》。突然想起晾在庭院里的窗纱,缓慢地下了楼,她心不在焉地将衣架上的窗纱收进怀里,一抬眼,正对上一张清雅淡逸的俊颜,尽管隔着一个庭院的距离,重染却觉得男子的呼吸尽在咫尺。“沙拉”一声,窗纱飘落在地。重染神情怔忪,放佛被定住了一般。
“不邀请我进去坐坐吗?”男生微笑,晾了晾手上拖着的行李箱。“好,你等我一下。”重染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向屋里跑去,刚走了几步,想起仍落在地上的窗纱,她又急急地去捡,抬头,不由陷进一双蕴满笑意的眸子里。重染苍白的颊畔浮起一朵羞赧的笑,如一株娇怯怯的含羞草:“我马上就回来。”说完逃也似地进了客厅。
拍了拍脸颊,她这才迅而优雅地打开院内的镂花铁门:“快请进。”听到这一个轻巧而灵动的“快”字,男生一贯清冷的表情多了一抹笑意:“你有必要这么着急吗?”“啊?”重染红唇微张,一时没抓到话题走向,等到反应过来,红晕已经漫上脸颊。若是别人,她一定会觉得轻浮,然而是他…俏皮地一笑,她慧黠地反问:“真糟糕,我得迫不及待已经写在脸上了吗?”落落大方的承认让男生心中一舒,脸部线条柔化了不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宸夜,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收留一段时日。”重染先是一愣,一面受宠若惊地把男生让进屋,一面浅浅笑道:“欢迎之至。你的‘宸’字是张衡《西京赋》中所注‘天地之交宇’中的‘宸’字吗?”宸夜微微一怔,清幽的眸色闪过短暂得迷离。“是这个字。”微笑着回答,记忆中另一张容颜倏忽掠过,与时间尽处漫漫重叠。
自从宸夜的出现,重染变得快乐许多。家里多了一个人,也多了关于这个男生所喜爱的一切。虽然只知道男生叫做宸夜,今年二十二岁,身份来历不明,但重染还是觉得无所畏惧,只要他还是初见时那个令她一见倾心的男子,其他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宸夜,重染有了一个近来才产生的习惯:那就是注视他,观察他,感受他。在这个男子身上,有着太多太多迷人的特质,明明莽撞、青涩的弱冠年岁,宸夜身上,却有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得沧桑。她不知道宸夜都经历过什么,但她永远忘记不了那第一眼的注视。不是受惑于他的雅致清绝、挺拔出众,也不是迷恋他的气度冲夷、卓尔不凡,她最初爱上的,是这个男子的形如清风、意如流云,是那双与她相同布满了细碎伤痕的入晦闇眸。只不过,宸夜那双黑钻一般的眼睛更加落寂、更加悲凉。正是这溶于血脉里的忧伤和荒芜让她掐紧了喉咙、揪疼了心。于是,便有了月亮对太阳的期待、目光与目光的追逐。
重染昨晚睡得有些迟,清晨醒来,客厅里已经没有人影。看向时钟,时针指向六点。往常,宸夜总会在这时候坐在沙发上沉思,或者上网。重染压抑下心头的不安,进厨房准备早餐。把煎好的蛋和吐司摆到餐盘上,皮蛋瘦肉粥也开始飘出一阵阵香味,重染关掉电饭煲开关,只抓了一条披肩便出去寻人。
附近都找遍了,却仍旧没有发现宸夜的踪影。重染又是酸涩又是惊慌。会不会…这个人就此从她的生命中离去,就像从未来过。悲哀的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一个人悄然相望的爱情。
不管脚下因为疾疾奔行只剩下一只的鞋托,也无法在意路人怪异审视的眼光,她只是执着地、倔强地瞠着一双大而忧伤的眼睛,无焦距地寻找着,如一尾脱水窒息的鱼,拼命鼓着双鳃…
清晨的阳光很温暖,街道上的木棉花枝干舒展,徐徐盛开,花红如血,硕大如杯。殷红的花瓣飘落一地,如十里绵延的丝绒红毯,像是迎接新嫁娘的喜悦。
宸夜漫步在晨光中。他和那个叫做重染的女孩不知不觉已经相处了一月。这一月当中,他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及…如影随形的爱慕。原来,世上还可以有这样一个人,只凭着单纯的爱恋便无条件地去包容接纳,飞蛾扑火一般,不管迎接她的是否是地狱。当初选择住进这里,不过是迫于形势。他没有想到她会答应,看得出她是一个防心很重的女孩,可是,面对这样荒唐的提议她却一口答应并且不问缘由。重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最初,只是偶然地抬眼便撞入了这样一双情意浓浓、毫不遮掩的眸子,正是因为这双眼睛,他开始放缓脚步。因为不同于常人的经历,他身上有着太多精明敏锐、世故沧桑。然而,他却在匆匆一眼认定了这个看似飘零、柔弱的女孩会用一颗强大的内心为他张开温柔的羽翼,给他所需要的。于是,他靠近了,不必付出和回报。
“没想到你会住在这里。”低沉慵懒的男性嗓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金发蓝眸的男人半坐在墙头,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拍打着身上很名贵的米色西装。
淡淡扫了一眼ALAN饶有趣味的表情,宸夜脚下的步子却没有慢半分,这条路,是家的方向。
看着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ALAN不由摸摸鼻子。还是半点没变的冷傲啊!那么,那个女孩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宸夜才会给了她这样的荣宠。
刚走过一条街,微微抖颤的柔软女音便随风飘来:“宸夜…”
宸夜循声望去:沐浴在晨光中的女孩一袭宝石蓝色的丝质晨镂,肩上歪歪斜斜地搭着一条水蓝色碎花披肩,脚下的拖鞋只剩下一只,另外一只裸露在外面的脚丫渗着殷红的血珠。女孩的刘海在风中散乱,一双幽黑的眼睛带着来不及褪去得惊慌疲惫和宛如宝物失而复得得惊喜。注视着女孩小心翼翼的神情,宸夜脸上得清冷化为浅浅得柔软…“我在这里。”微微一笑,他的声音显得十分温和。
重染奔过去,紊乱的心跳再也压制不住,就连声线也带着几分破碎、哽咽:“我以为…你离开了…”眨去眼中的水雾,她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晨光中的男子,默默相望,一时无言。“傻瓜。”第一次,宸夜牵起她冰冷抖颤的手:那双手,在掌心中的感觉柔若无骨,脆弱得放佛稍微用力便会捏碎一般。“好冰。”宸夜叹息,将她的一双手在掌心来回摩挲…
重染轻轻一震,宸夜手上的温度仿佛透过指尖传递到心脏,山洪爆发、熔浆碎裂,她只祈求这一刻分秒不逝、地老天荒。“早晨很冷呢!”她得温柔抱怨带着几分小女孩得甜腻和娇气,仿佛不如此,擂鼓一般的心脏便会跳出胸腔。
“这么冷还穿着睡衣跑出来,这么大的人连拖鞋也能跑丢。”宸夜轻轻责备,带着几分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得怜惜。“下次不会了。”重染俏皮得吐了吐粉色的小舌头,剔透的明眸倒映出宸夜带着温柔怜惜的俊魅脸孔,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一般,甜蜜得有些不真实。
宸夜的手轻轻放开,脱下身上的外套,他温柔地罩在重染略显单薄的上身。在女孩受宠若惊、柔和得近乎迷离的神情中,他唇畔的笑容越发温柔,如晨光中泼洒的碎金:“来,重重,我背你。”
他刚刚…有在叫“重重”吗?重染只觉鼻头一酸,轻轻地、郑重地答道:“好。”趴到宸夜的背上,她哑着清丽的嫩嗓掩去那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我很重的。”“没关系,”宸夜微微一笑,“我背的动你。”
趴在宸夜的背上,重染不由幸福地闭上双眼,等待过快的心跳渐渐平复…这一刻是一生中从未有过得平和、安宁,所有的挣扎、纷乱、凄迷、痛苦与这一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上帝,你听到我的祷告了吗?这是我这九年来生命中第一缕真实的光亮,哪怕梦醒之后光明永失,我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