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早已绝尘离去,我一时还愣愣的站在索上,就听酒肆中有人唤我,转身就看见广利哥立在窗前柱子旁,一脸忧色的看着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觉经这一番闹腾,又逢正午,大半百姓都散了家去。我一言不发的从绳索上走了下来,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晓得他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忙把一镒金塞到他手中,朝他笑了笑,“哥哥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下次再不敢这么闹了!”
瞧他欲言又止的光景,我忙说饿了,转移话题,赶紧督促收了绳索、物什,好回家去。两人正解绳索呢,就听旁边一众人都在温言劝说:“主子,您出来吧,太子的车驾已经去远了!”
我和哥哥不由都转过去看,只见一名少女打开门,将头探出四下瞅瞅,似乎这才放下心,鬓角珠翠歪斜,衣裙微有褶皱,从隔间踏了出来。我一眼认出,正是方才那名豆蔻少女,瞅她这般狼狈,显然是慌忙躲藏弄成的模样。
她在躲太子?难道她是宫里的人?我来不及猜测。那名少女被众随从簇拥着下楼,走到我身边时,我就听传来一声冷哼:“看不出你瘦瘦弱弱的,倒还有些胆识,太子的车驾也敢拦!”
也不等我开口,越过我直接下了楼。末了,还远远传来一句,“如今王宫正采选乐伎,不入宫倒真可惜了!”
广利哥说道:“妹妹,什么入宫不入宫,乐伎不乐伎的?咱家可没到那份上呢,你别听她瞎说!”
“入宫?”我喃喃说道。
其实,我曾站在远处,静静的望着中山王宫。一度想过入宫,总要有个机缘,才好进去,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时间一长,这事便搁置在内心深处了。今天偏教她一提,瞬时又冒了出来。
正想着,延年哥和路羽一前一后步上楼来。我和广利哥都是一楞,忙问:“哥哥,你们这又是怎么了?”
延年哥脸色阴郁,并不答话,只管去解绳索,显是正在气头之上。
倒是路羽用手拍拍衣袍上的灰土,冷冷说道:“方才我们上楼至半,迎面碰巧下来一帮子人。当首簇拥着一个姑娘,想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她也没发话,那家奴们就说我俩挡住他家主子的道,不分皂白的一把将我们推下了楼,还要施拳脚,被那姑娘制止住了。这不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广利哥一听,当下先恼了,吵着囔囔:“他们在哪?在哪?一群奴才,竟这么横行霸道!我提剑跟他们非拼了不成!”说罢,就要提剑追去,我和路羽好生劝说才止住。
我心想,一定是方才那个少女了,不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小姐,骄纵的奴才也跟着这么跋扈。
我想到这,忙问:“二哥哥,你可好?”
路羽见延年哥不理我,他笑着说:“你哥哥到没伤着,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罢了!”
今儿,这种奴才狐假虎威的事,算上我的那宗,已是第二宗了,也怨不得哥哥生气。
听到路羽顿了一下,又说:“正午那阵势,着实教人后怕呢。倒是你,可还好?”
我侧头看向他,他却一碰我的目光就把头低了下去。
我这才明白那声提醒,原来是他!就笑了笑,“我很好。”
他低着头,声音略微颤抖的说:“很好就好,很好就好!”
“多谢你。”我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就过去给哥哥帮忙。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得抬头看着我,还想说什么,见我转身去了,终是把话咽了回去,也过来搭把手。
家去的路上,果真见官署在城墙市集处,已发过榜文贴了告示,采选乐伎宫人。路过府衙,排了好长的队伍,从衣着不难判断都是些穷人家的。
爹爹的病时好时坏,始终不能痊愈。我心急如焚,日日数天,担心得不得了。可这些钱,远远不够使唤,不然爹爹的病也不会再拖到今日,白白又经受两年病苦。
我想入宫,一则为家中生活着想,二则是存了私心的。
十二年了,打从到这个时空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怕!长安,如同一个诅咒,薄命的诅咒!所以我在怕,怕不定哪天会生出变故到长安去!我真的怕,也许帝都长安繁华似锦,可对我来说,却无异于洪水猛兽!这一直在我心底深处不停衍生着恐惧!
若只我孤苦一人,倒好办了,寻觅个清净地儿,竹篱茅舍,未尝不是一桩乐事。可这一世,我已然不再是孤女,我有爹爹兄弟,再不能那样做的。
果真我命由我,进入中山王宫,至少能留的性命;果真我命由天,入宫,无非是权宜之计,想借中山王宫圈护自己一时也是好的。
如今遇上这个机会,我若不紧抓住,那要待到何时?
我要入宫!
晚饭时,趁着合家都在,我思量一下,终还是说出入宫的决定。爹爹、哥哥们和嫾儿四人大吃一惊,极力反对,但我态度很坚决,更叫他们意外。
嫾儿听到我要进宫,跑进里屋哭了起来。她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虽不是很长,但我俩平日里餐则同桌,寝则同席,竟比亲姊妹还要亲近。如今要分离,想来会很难过吧。
爹爹在一旁忧心忡忡的说:“爹人是老了,心并不老,还明镜似的,深知自古帝王皇家,就是个吃人不见骨头的地儿啊!嗔儿,你娘临终前殷殷嘱托我,万不能教你入宫,再步她的后尘!如今你执意进宫,教爹怎么放心的下!如何对得起你娘!”
我要断了去长安的可能,就必须入宫!只有入宫,只能入宫,而且还是诸侯王的宫!这些,我怎么同他们讲,说我是异世一缕魂魄,投生在此么?他们能相信吗?所以我真是没法说!
我只能拿入宫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这么苍白的理由来搪塞。
广利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恼道:“妹妹,不要信中午那些混人说的胡话!好好的,我们家自己有营生,何苦去给别人当奴才使唤!”
延年哥面沉似水,沉默半晌,才语带责怪的说道:“你自幼聪黠非常,与众不同。自幼也熟读庄周,难道还不明白‘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的道理?这宫闱内更加险恶,人心叵测,实在叫我们担心!何况宫门一入深似海,何年才能相见团聚?”
我反而劝他道:“正是因为我熟读庄周,深知这些道理,入了王宫,定会更加步步谨慎、处处小心的!你就不要再这般忧心了!至于相见,将来总是有机会的。”
无论哥哥爹爹如何劝说,怎么责怪,我还是执意不改初衷,定要在明日过去。爹爹终还是拗不过我,答允了此事。哥哥们见爹爹都同意了,也不再阻止。
哥哥们要次日去送我,我没有答应,说道:“哥哥们前来相送,我定然心软,少不得你我再落泪,徒增难过伤感。倒不如我自行离去的好!何况如今去的是个富贵乡,不愁吃穿的地儿,也算是个好去处了。哥哥,就不要担忧我了。”
哥哥叹了口气,这次是谁也不再说话了。
夜间,我进了里屋,见嫾儿腮上犹带泪痕,想是哭累了才睡下。便开始收拾行囊,好一会功夫折腾,倒也没多少物件儿,就是带那件,不带那件,增增减减的麻烦些。
总就几件换洗的衣裳。如今踏绳索成了习惯,所以绳索是少不了的,把长绸、短棍和绳索缠好,装入包裹中。想了想,觉得不妥,短棍还是留下吧。打开箱奁,翻出箱底的一个布裹,层层打开,是爹爹编的那个草筐,还是簇新如故。我抚摸着草筐的纹理,眼前又浮现爹爹忍着病痛,一边咳嗽一边坐在油灯下编织草筐的一幕。眼睛不由的有些湿润,忙揉揉眼睛,重新裹好它,也装入行囊里。
瞅到屋角书案上一摞小山似的竹简,顿时发了愁。竹简可比不得现代的纸书轻巧,只这一部《庄子》就数十卷呢。到底要带那卷好,实在难以取舍。
终于体会到什么是临行离家,辗转难眠,索性不睡了。爬起,燃上油灯,随意抽出《庄子》中的一卷,准备倚榻看它一宿。
不料,却将嫾儿吵弄醒了。
她面转向里,只不说话,一直哽咽。我不知道该如何给她解释,叹了口气,也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