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渐渐瓦解，变得稀薄，从眼睑的缝隙里透进一些光亮，光亮有力地把缝隙撑大，再撑大，终于在霎那间，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秋水醒了过来，感觉像是短暂离开了这个世界，又不知怎么地游了回来。
背脊似乎是搁在一个间隙很宽的木板床上，粗糙不平的锯边和偶有突起的毛刺，顶得背上的皮肤四处生疼，仿佛几十只小虫在一起叮咬。秋水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脖子和腰部都不能动弹，不仅是这两处地方，手臂不能动，腿脚不能动，连手指脚趾都一概不听指挥，整个身躯就像块僵硬废弃的圆木，
可能是被施了“定身术”之类的魔法，秋水的直觉告诉自己，但他还是一点不记得这些对魔法的了解是从何处学来。除去四肢躯干不能动弹，眼皮倒还能眨，嘴唇和舌头大约还能说话。耳朵也能听，触痛感也很清晰，嗅觉和味觉应该也都有，五感尚在，暂时还用不着第六感第七感之类，可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很难说。
从头顶上方纵横交错的房梁来判断，自己应该是在一间小屋里。外面的风很大很凄厉，挟带着无数树枝相互撞击产生的轰隆隆的巨响，龙阳山上极少刮起如此威势的狂风，秋水猜想，是被黑衣人劫持到了山下的某处。
虽然没有灯，可今晚的月光着实很亮，仿佛从藏书楼一路依依不舍地跟了过来，此刻温柔地打在秋水身上和身旁的墙上，屋外的树影随着风势在墙上时隐时现，然而有一条斜长的影子却始终凝固不动，依稀看得出尖尖的斗篷和宽阔的肩膀。
秋水心里倒抽一口凉气，那魔法师也在这屋子里，说不定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还不动手杀我，却把我带到这荒郊野外的地方，想做什么呢？想起这黑衣人（偷书贼）法力好生高强，连鱼子老师都拿他无可奈何，不禁既是愁闷又是佩服。
“你醒了。”像能洞悉秋水的心思似的，黑衣人居然先说话了，这时他不再故意捏着嗓子，语调自然平和，还带着少许磁性，难以想象这是坏人的声音。
“我要杀你，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真应该庆幸，我临时改了主意。”黑衣人既像在对秋水说，也仿佛自言自语，“只是，神之子居然如此软弱无用，实在是出乎意料，哼。”
神之子？这三个字与秋水刚才的梦境竟然不谋而合，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记忆？他原本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始终半信半疑不愿深究，权当是白天无聊时一个人想入非非的结果，试想，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的场景和对话呢？
“我决定把你带回去，做我实验的工具，你不配拥有血液里的神性，我要将它们统统抽取出来，抽得一干二净。”黑衣人的语气依然轻描淡写，像在计划如何处置笼中的小白鼠，秋水却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实在很糟糕，不，可以说糟糕至极，无以复加。秋水不怎么怕死，但极其害怕生不如死。仅仅是脑海中想象一下，被囚禁在某处黑暗阴冷的地下室，每天被迫接受黑衣人各种歪门邪道的“实验”，周身痛楚，没有自由……相比之下，天天坐在课堂里听鱼子老师的课，实在是应该好好珍惜的天堂般的生活！
一想到可怕的即将到来的日子（以现在的处境看，极有可能变为现实），秋水再也无法泰然处之，他动用全身的细胞和神经，放声大喊道：“我不是什么神之子！”因为用的力气太大，窗框和木板床都被震得嗡嗡响。
“偷书……魔法师，你大概是搞错了，我秋水只是龙阳山上一个普通学徒，和神什么的沾不上半点关系。”
“咱俩过去实在是无怨无仇，现在也只不过因为偷书的事情结下了一些……小小的梁子，我秋水愿赌服输，书你拿去就成，我不再管这摊子烂事啦。”
“所以，你赶快帮我解了魔法，咱们一拍两散，各奔东西，从此两不相欠，可好？”
黑衣人仿佛完全没听见，自顾自地沉默良久，才慢悠悠地道：“你最近应该常常做一个梦，在梦里，有人告诉你，你是神的孩子。”
“每个神之子的梦境各不相同，但传递的讯息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重新认识自己，响应神的召唤，因为距离预言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而你，更加特殊，你不仅是神的孩子，还是魔法师的后代，更是龙阳山的弟子。所以，我一直将你当成我最大的对手，为了这次行动，我苦心准备了整整三年！谁知你竟是这般无用的家伙！”黑衣人说着说着，语气越发恼怒，似乎对秋水失望已极，自己这次来仿佛做出了莫大的牺牲，结果全无胜利的喜悦似的。
秋水心里既震惊又郁闷，震惊的是偷书贼居然比自己还了解自己，连自己的梦境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不由得让人信服。假若果真如此，那我秋水有生之年岂不是终将知道父母是谁了？这个念头陡然浮上心头，不知怎的忽然有想哭的感觉。
郁闷的是，秋水啊秋水，此刻落入敌手，身临绝境，恐怕终究将不久于人世，为什么老天爷总喜欢在燃起希望的瞬间，又活生生地把它掐灭呢！
他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迫不及待地问道：“请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她……她在哪里？”
黑衣人像观赏珍稀动物似的看着秋水。这家伙竟然毫不关心“创世预言”，更不关心父神的召唤，却急切地想找到自己的母亲，这哪里还剩一点神之子的基因和气质？神之后裔的使命是逐鹿中原，征服天下，迎接父亲的重生，为两千年前的惨痛失败报仇雪恨，绝不是这些世俗的婆婆妈妈、儿女情长！
人生最可悲之处，就是不懂得好好珍惜和利用自身的潜能，去成就一番大事业。眼前这个浑浑噩噩的东西实在是暴殄天物，他根本不配做神之子，既然不配，就该由更强大的人来取走神性，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秋水见偷书贼并不理睬，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愈加觉得他必定知道母亲的下落，只是不愿或者不屑于说。情急之下，涨红了脸，心中拼命使劲，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不知不觉，像汹涌的洪水终于冲开了牢固的闸门，忽然手指能动了，脚趾也能动了，紧接着全身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纤维都活了转来。
大喜之下，他正待坐起，猛然想起魔法师就在身旁，只要轻念咒语，自己马上又得做回木头去，说不准还加上些更厉害的魔法，心念急转，眼下只好继续干躺着，耐心等待逃走的时机。
然而身体本来僵硬倒也罢了，难的是恢复正常后却还要继续硬憋着不动，幸好秋水经常练习“木头人”游戏，与雕龙大战过三百回合，这方面经验丰富，意志顽强，纵使如此，紧张的心情加上酸疼的肌肉，额头上仍然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如霜的月光下，黑衣人默不作声地想着心事；秋水咬紧牙关，脑袋里幻想着母亲的脸庞（那一定是张温柔、慈祥、美丽的脸庞），以此来抵抗全身僵直太久而产生的阵阵抽痛。小屋陷入一段短暂的沉寂。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魔法师，你甩不掉我的，劝你快快投降，龙阳山尚可放你一条生路。”秋水大喜，是鱼子老师追上来啦。
黑衣人兀自坐定，似乎早已料到，冷冷地道：“龙阳派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我确实跑不过你，所以早就决定不跑了。”嗓音又回到藏书楼时的干涩味道。
“只是我在这屋子周围，布满了魔法结界，你要是够胆量，便尽管来踩，要是知道其中的厉害，也可耐着性子在外头等着，待我抽干了这小兔崽子血液里的神性，再来会一会龙阳山的绝技罢！”
秋水的脑海中，条件反射般闪现出魔法结界的样子：漂亮的六角形，环绕着或大或小的圆弧，变幻着缤纷的色彩，又以红、蓝、紫三色居多。结界与陷阱不同，它的影响范围可以纵贯上下五千尺，天上飞过的大雁，地底爬过的蚯蚓，只要踏进结界，都一样难逃其伤害。
此时秋水才明白过来，他的母亲是一名魔法师，他虽然没有继承母亲的职业，但毫无疑问传承了母亲众多关于魔法的知识和记忆，这些东西时不时地像汩汩而出的泉水一样，浸润着他的神经，会从身体里的不知何处冒出来，又跳跃着滚滚而去。
难题留给了鱼子老师，他移动的速度再匪夷所思，毕竟不是真正的移形换位，无法避开结界闯入屋内，而倘若要破除结界，更是难上加难，没有魔法师的帮助和耗时甚久的仪式，根本无从谈起。
秋水虽在屋内，仍心急如焚地为屋外的鱼子老师设想着各种办法，千百种古灵精怪的主意在脑袋里钻过，却无一可行。他着实担心黑衣人真的就在屋子里拿自己做起“实验”来，担心得要命，眼睛紧紧盯着墙上的人影，只要黑衣人一站起身，便打算豁出去拼啦，最多一死了事，一了百了。
猛地听见“噼啪”一声巨响，小屋孱弱的木门被生生撞开，浓浓的月影里，鱼子老师像尊雕塑般屹立门口。秋水大喜过望，心想老师定是想出了什么巧妙法门，绕开了结界。然而仔细一瞧，老师向来黑灰相间的头发和胡须如今竟然尽皆雪白，脸上皱纹密布，阡陌纵横，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多岁，又不禁又惊又忧。
黑衣人整个身躯为之一震，霍然站起，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鱼子老师，涩然道：“你……你踏过了我布下的凋死结界？”
鱼子老师点点头，神态很平静，两粒小眼珠子关切地望着秋水，秋水却分明感受到老师的目光正在缓缓失去昔日的色彩。
“凋死术可是高阶魔法，不存在逆向能量，一旦附着无药可救。关天鱼你是龙阳派四大护法之一，不会不知道，一旦踏入结界，便是死路一条！四大护法个个是人中龙凤，身怀绝技，死掉一个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黑衣人看来对龙阳山十分熟悉，连老师的名字和派中职位都一清二楚，这些信息一向极少为外人知晓，秋水心中大为讶异。
鱼子老师再度从背上拔出长剑，青色的剑光与弥漫满屋的月光溶为一体，沉声道：“魔法师，不论你与龙阳山有何渊源，今天是断难全身而退，石肤、召唤、电爪、定身、凋死，法术倒是连绵不断，然而如果我没猜错，记忆的魔法想必已经耗用殆尽，否则也无需布下如此繁复的结界阵来苟延残喘。”
说罢，更不多言，剑锋直指黑衣人，步步欺近。在藏书楼吃了小亏，此刻也不敢冒进，老师的眼睛紧紧盯着黑衣人的双手，以防他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一面借着脚步将身体挡在木板床之前，以免魔法师情急之下动念加害秋水。
黑衣人转眼间从斗篷下取出一根通体乌黑的手杖，周身镶着金边，头上嵌着一颗闪着污浊的暗紫色光芒的水晶球，他倏忽振臂高举，嘴里大声念着含混不清的咒语：“西西鲁，卡拉……！”
胜负即将在刹那间决定。秋水此时已无需再咬牙憋气做“木头人”。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眼望见黑衣人手中的东西，暗叫一声不好。魔法师脑袋里记忆的魔法或许已经用完，却还带着这该死的法杖，小小的水晶球里不知将迸发出怎样稀奇古怪的法力。老师身中凋死术，分分秒秒都在衰老，真不知还有没有余力迎战魔法师的最后一击。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的剑影一晃而过，鱼子老师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宛若那日在教室里给学生们表演“斗转星移”的情景。秋水心头一酸，当初老师是何等英姿勃发，气度潇洒，今日却是这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斗转星移！这四个字既使秋水心向往之，又让他满怀伤感。短短一瞬间，老师的绝技再度令人目眩神迷，然而正如斗转星移这名字的寓意，老师的生命也如漫天星河中的一粒，正在散发出最后的光辉。
黑衣人一声惨叫，咒语尚未念完，青锋剑已刺中了他的左肩，随着一股巨大的冲力，他重重地向后摔倒，身下将桌子和椅子压得稀里哗啦一片轰响，长长的法杖也“当”地一声跌落在地。
秋水望见魔法师肩头的血滴如赤雾般喷出，刷地打在鱼子老师的脸上和身上，有几滴甚至远远地溅到了自己的脚边。生死关头，机会转瞬即逝，老师的出手再不留情，快如鬼魅，力沉千钧，不仅生生打断了施法，而且差点要了黑衣人的性命，倘若不是他胸前的法杖挡得一挡，剑刃所及之处就不是左肩，而是咽喉了。
黑衣人虚弱不堪地仰躺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鱼子老师适才的一击用尽了全身仅剩的气力，此时却再也支撑不住，长剑撒手，“咣啷啷”地与一旁的法杖掉在一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嘴里也在呼呼地喘息，白发白须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形状甚是可怖。
“秋水……赶快去杀了他！”老师艰难地命令道。现在他们两败俱伤，只有秋水行动自如，他只需走过去，拾起地上的青锋剑，向着黑衣人心脏的位置用劲一刺，一切便都结束了。
他依言走到鱼子老师身边，俯身把剑柄握于双手，然后用剑尖指着黑衣人，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黑衣人依旧蒙着面，面纱上部露出的双眼，饱含着惊讶与不解，绝望与怨恨，孤傲与自嘲，手无缚鸡之力的秋水竟能自行破解定身术，而自己又将阴差阳错地死在他手上，这真是命运无情的捉弄，心中满是不甘，天道为何不酬勤！
“那本书呢？”秋水将剑抵着黑衣人前胸，拼命按捺住不由自主的紧张，尽量让语调显得平静。
“咳咳……早就被我……烧了……你们休想……”黑衣人上气不接下气，口气却依然倔强。
此言一出，鱼子老师忽地“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剧烈地咳嗽不止。秋水大惊失色，赶紧回身去扶老师，得到的却是老师劈头盖脸的厉声训斥：“赶快杀了他！”
秋水只得把剑再次举起来，对准黑衣人的心口，颤声道：“我……我要杀了你啦！”他这辈子还从未杀过人，不免心惊肉跳，双眼紧闭，不敢看下去。
窗外，散发着柔光的满月，仿佛在充满怜悯地望着屋内的三人；四周阵阵的蝉声，似乎正催促着秋水快点儿动手，好让今夜重归平静与祥和。
当剑尖坠落的瞬间，秋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撞击，被猛地向斜后方弹出了数尺。睁眼望去，不知何时从门外飞进一头硕壮无朋的黑色大雕，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头，正拿利喙叼起黑衣人的身体，有力地扑扇了几下翅膀，然后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很快，化作一粒黑点，迅速消失在苍茫的夜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