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是有些小小的才能,从小就比龙阳山上的其他孩子聪慧,五行八卦,数学逻辑,尤其擅长。因为他脑瓜子灵,山民们总喜欢带他一块儿下山做买卖,管保不吃亏,还经常有得赚。秋水平日在山上住得无聊,也乐意多去外头看看,当然,不时会惹来玩伴们嫉妒的目光。
有一回,他在山下的一家小书店,偶然接触了一种称作“数独”的古老游戏,大感兴趣,买回来一堆书籍学习研究。从“菜鸟”级别开始,循序渐进,上下求索,花了整整七天,连破“老手”、“精通”、“大师”三级,最后在“神仙”级试题面前,又茶饭不思了三天三夜,才大功告成,位列“仙班”。
十天里,秋水楞没迈出宿舍一步,“出关”的时候,形销骨立,面色惨白,大伙儿差点没认出来。他满心喜悦地将数独游戏介绍给每一个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都耐下性子介绍规则,讲授诀窍,虔诚得像个神甫似的。
可是,结果让人十分失望,只有三成人对这个游戏感兴趣,而有能力成功破题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最好的也只成为“专家”,与秋水的差距像大海一样遥远。最令秋水失望的是老夏,他碍着自己的面子,勉强同意学,结果资质实在太差,一道题都做不出,匆匆几天就放弃了。
秋水批评老夏,还整天鼓捣那些精密枪械呢,那里头的结构可比朴素的数独题复杂多啦。老夏说,枪,只要懂得使用的技巧就成,管它怎么制造出来的呢?“不求甚解”,秋水嘀咕着摇摇头。
因此,宗主找秋水帮忙寻书,旁人看来实属合情合理。龙阳山上多的是醉心武学的匹夫,文武兼修的少之又少,像秋水这样文才绝顶的,大概只有这一根独苗。
不过,到底是谁偷了书呢?
龙阳山不是完全封闭的世界,每天都有外人进山。有些是其他武术流派的,过来讨教技艺;有些是帝国政府派出的间谍,前来打探虚实,确认这儿没有反叛的蛛丝马迹;有些是纯粹的游人,向往龙阳山西侧山峰的著名景点“飞龙瀑”,慕名而来。
上山很容易,下山设有关卡,禁止未成年人(凡未在武术学校或普通学校毕业的,都算作未成年人)私自下山,同时查验是否有人私带重要物品离开。窃书案发生后,宗主特意指示加强了关卡的盘查,因此到现在为止,失窃书很有可能还在山上。
懒洋洋的午后,连云彩和阳光都露出一副疲倦的样子,秋水忍痛放弃了每天例行的午觉,到藏书楼来调查案件。
第一个询问的,是门口的警卫。警卫说:
“我没看到有人偷书。你想啊,我就守在藏书楼唯一的出口,凭我这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偷书贼如果把书掖在身上,我会看不出来?大叔在这个岗位干了三十年啦,就算有人把书塞进裤裆里,我都能一眼瞧穿喽!”
当然,这有可能是警卫为了掩盖自己失职想出来的托词。不过,望着警卫涨红着脸辩解的模样,秋水同理之心发作,心想,自己仅仅钻研了十天就成了神仙级数独专家,人家警卫可钻研看门技巧足足有三十年,就算没自己那么聪明,当个大师级看门专家应该没什么问题。
秋水凡事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他诚恳地向警卫点点头,表示毫不怀疑,右手拍拍自己后脑勺,继续往里走。
第二个询问的,是藏书楼负责图书管理的秘书监。秘书监说:
“丢的那本书,是记载龙阳山创派历史的详细年表,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秘密,相当枯燥乏味,以前很少有人翻看。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藏书楼里有那么多珍贵的武学秘籍和名家著作,贼不去偷,偏偏要来拿这本年表。难道这家伙是个偏执的历史爱好者?”
“也有可能。”秋水眨眨眼睛。
“放这本书的书架这儿,就是这里。”秘书监指给秋水看具体的位置,“是个死角,前后左右都被其他书架给遮挡住了,虽说我们每天要巡查几圈,可实话实说啊,多少年了,都平平安安的,谁真的把巡查当回事呢,更不会去仔细搜索像这样不起眼的小旮旯啦。”
“所以,你没见到有谁到这个地方来翻书?”秋水指指自己的足尖,他故意走到空了一个书位的书架前,想真切体验一回偷书贼的感觉。
“没有。”
“呃,倒也不能怪你。如果我是你,肯定会每天想着利用工作机会,满屋子看书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去巡查防贼呀。”秋水的语气很真诚,推心置腹的样子。秘书监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这年轻人是在有意揶揄他呢,还是真心实意地不怪他。
秋水闭起眼睛,沉下心来思考:如果我是小偷,为什么要偷一本既卖不出价值又没啥可读性的年表呢?或者,先不去管这么费脑筋的命题,就假设我偏偏热衷于研究龙阳山历史之类,那么在终于找到书之后,又应该怎样把它带出去?
藏书楼是八角结构的老建筑,底楼是办公场所,书都存放在二楼、三楼和四楼,每个楼层都嵌有八扇窗户,如果身手敏捷,轻功卓绝,从窗口跳出去也非难事。然而,秘书监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这些窗户平时都是紧锁着的。我们仔细查验过,绝无撬动或触摸的痕迹。”
排除跳窗的可能性,看来只好从大门走出去了。秋水不禁想起鱼子老师的敏捷课来,只要拥有像老师那样神奇的速度,便可轻易骗过秘书监和警卫的眼睛。不过,世上又有多少人能达到老师的修为呢?
莫非……莫非……?秋水被自己古怪的念头吓了一跳。旋即记起,失窃时老师正在给我们上课呢,我就是他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思想兜了一个大圈,划出精确优美的弧线,从起点回到起点。
走出藏书楼的时候,天色已开始昏暗。秋水了无头绪,心情低落,他从心底里信任每个人都说了实话,然而将这些实话堆积起来,却构成了一道无解之题。难道窃书贼能像鬼魅般穿墙而入,穿墙而出,来无影,去无踪?
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托着腮帮,苦苦思索。四下无人,只有对面的屋檐上停着一只乌鸦,正扑腾着翅膀,用黑不溜秋的眼珠子望着秋水。
夕阳西下,在地面上斜斜地拉长了他的影子。乌鸦似婴儿啼哭般哀鸣一声,纵身一跃,于灰蓝色的空中勾出一道黑线,地面上,也以极快的速度同步掠过一条淡淡的泼墨。
随着乌鸦笔直冲刺的掠影,秋水不自觉地望向门前街道的尽头,那是一个丁字路口。突然,他恍惚看见了第三个影子,不是自己,也不是乌鸦,是另外一个人影。
当他抬头仔细眺望时,他的眼睛花了一下,在路口的转弯处,好像有人一闪而过,地面上的人影也一同消失了。
那是谁?是恰巧经过的路人吗?可为什么我一抬头,就像故意躲着我似的逃开呢?
秋水直起身,拔腿飞奔到路口,朝两个方向张望,没有人。乌鸦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又飞了回来,落在另一座屋子的瓦片上,依然盯着他看。
从藏书楼回来后,平静的日子悄然起了变化,秋水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踪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宿舍的窗前鬼影飘忽,伴着沙沙的声响,也不知是风吹树叶,还是真有人(鬼)在暗地里偷窥;白天走路的时候,他时不时地转身瞧瞧,确认没人跟在后头,才稍稍放心;甚至在上课的时候,他潜意识里觉得大厅里多了个人听课,就坐在后排不起眼的角落,一回头,真有几个新生散落在后排,怯生生地望着他。
这一切,都是从秋水着手调查窃书案开始的,果真像宗主料想的那样,这次失窃的背后,也许藏着更深的阴霾。
秋水深切地感受到,现实中的问题,比数独远为复杂。数字是静止的,其中的逻辑再曲折,毕竟是恒定的通道,只是乖乖地等待我探索出来罢了;而调查窃书案,是与活生生的人在斗智斗勇,对手不仅隐遁在视野之外,而且洞悉我的行动,我出招,他拆招,我前进,他闪躲,关键时刻甚至会反咬一口,真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战争。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偷书贼还在山上。或许他还没想出办法骗过下山的关卡,又或许,他是故意留下来,有心看看秋水能有什么手段。如果盗贼也分级别,最高明的“神仙”级大盗,其实根本不在乎所盗物品,而是沉迷于享受作案与反破案的游戏。
对于遍寻不着对手的寂寞,秋水深有体会,对手往往也是知音,有些不可言传的微妙快乐和烦恼,只有对手最了解。可惜数独的对手只是那一堆堆冷冰冰的数字,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也不会见招拆招。想到这儿,秋水忽然发自内心地,对窃书案大感兴趣起来。本来那晚答应宗主时,稍稍有些勉强和抵触,现在才发觉,宗主虽然没和我见过几次面,但其实很了解我,有些部分,甚至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埋头做数独题时,秋水喜欢把厚厚的题集放在膝盖上,一手支腮,一手执笔,一个人涂涂抹抹,闷在宿舍思考;如今,没有触之可及的题目,线索全在脑袋里,开始有些不习惯,他独自枯对四壁苦苦想了一夜,毫无进展;第二天,忍不住找出纸笔,在纸上穷举出千百种可能性,试图通过逻辑排除法寻找出唯一的答案,依然无用。破窃案毕竟与解数独天差地别,原来秋水摸索出的那套法子,失效了。
第三天,束手无策之下,他想暂且忘却偷书的事,到外面去散散心。
“飞龙瀑”离宿舍不算很远,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时值秋季,雨水充沛,瀑声隆隆,颇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气魄。今天是帝国的工作日,因此游人不多。山林里此起彼落的蝉鸣与水声一唱一和,别具意境。
瀑布俯冲而下的水流,沿着山坡蜿蜒前行,在下游的小树林里积成一湾浅绿色的池塘,池边不规则地生长着百十株叫不上名字的野花。
秋水坐在池边的草丛中,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发呆:秋水啊秋水,枉你自以为有些小聪明,其实只会和数字打打交道,碰到厉害些的盗贼,就一点儿不中用啦。
微风拂过,吹起一阵涟漪,倒影被吹皱了,苦着脸的模样,仿佛也在可怜秋水的困境。秋水忽然觉得,这池影倒是很理解自己的心情,朝它挥挥手吧,算是打个招呼。池影挺有礼貌,立刻也挥挥手,只不过秋水用的是右手,池影用的是左手。
心灵深处倏忽间电光火石一闪,神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秋水猛然间想到,为什么破窃案要比解数独难呢?因为数字一旦填进了方格,就不会再变化,而偷书贼可不是简单的数字,他一定会随着自己的行动而行动,就好比一个方格中不断变换数字的数独题,自然要难得多。
然而,如果能寻找到数字变化的规律,如果能提前预判偷书贼的行动,这道题或许就迎刃而解了!
水中的倒影不知不觉间绽放出明亮的笑容,明亮中含着几分狡狯。
龙阳山的家家户户,最近都收到藏书楼的一张通告帖,上书“新入五百册经典书籍,欢迎书友们惠临光顾”云云,在底下的重点书目推荐中,特别注有一条:“龙阳山编年史大修订,新年表即日更新上架。”
秋水这几天把睡铺搬到了藏书楼,寸步不离,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秘书监们,在楼上楼下四处遛达。无事可干的时候,便抽出几本感兴趣的书,拍拍屁股坐在地上翻阅,倒也悠哉。
什么新年表之类,自然是假的,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不过秋水经过仔细推敲,觉得换做偷书贼,他未必会这么想,毕竟费心费力地潜入龙阳山,好不容易把书偷了来,万一是个过期货,实在太不划算。
另外,依着秋水的想法,只要艺足够高胆足够大,那定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对手既然摆下一局棋,故意引诱你来下,那盗贼如果真有心和秋水较劲,自然不肯轻易退却。
三天过去,闻讯前来阅读新书的人确有不少,只是存放年表的那个书架,始终没人过来翻看。秋水躲在阴影处,两眼不放过任何一个客人,结果让他十分失望:连朝这角落偷偷望一眼的家伙都没有。
一晃又是三天,也许单调乏味的历史类书籍实在吸引不了龙阳山居民,等得花儿也谢了,还是没有可疑分子。秋水在藏书楼终日不见阳光,看书看得烦闷,心里头把偷书贼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他的决心却没有丝毫动摇,挫折反而让他更加坚定。秋水的天性属于随遇而安型,大事情上其实相当疏懒,可偏就喜欢钻些小牛角尖,一旦踏入竞技场,会迸发出一股死不服输的劲头。他与雕龙比木头人,与数独题比逻辑,与同学们比谁最不用功却成绩最好。现在,他要好好与偷书贼比一比,看最后谁耗得过谁。
秋水干脆回了趟宿舍,把衣橱、书桌、茶具、枕头、被子、衣服、锅碗瓢盆、笔墨纸砚……一应吃喝拉撒睡玩的全套用品,统统搬进了藏书楼,深挖洞,广积粮,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第七天的晚上,吃完晚饭。他照例选了一个黑咕隆咚但视野开阔的角落,趴在地上,透过书架底部与地面的间隙,观察四周的动静。
一直等到凌晨两点,秋水的上下眼皮快要开始打架,睡意朦胧地叹息这又是徒劳无功的一天,忽然听到轻微的“吱呀”一声,地面上突然洒进一束皎洁的月光,灰尘在光线里摇摆飞旋,紧接着秋水的身体感受到一阵有节奏的震动:一、二、三……一、二、三,鼻孔里不自觉地钻入了一丁点儿淡淡的,人的气息。
“眼睛是最为迟钝的器官,最好少用。听觉、嗅觉和触觉,才是武术家最重要的感知。”
“突破双眼的局限,调动所有的感官,将你感受到的世界凝聚于心。”
鱼子老师的教诲,此刻情不自禁地跃入脑海。秋水闭起眼睛,深吸口气,感受着自己心脏密集的鼓点。他觉得即使现在有人剥夺他所有的感官,他也能清晰地预感将要发生的事。没错,一定是他。
期盼已久的一刻,随着谨慎而沉稳的脚步,渐渐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