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克一步也没有停下,紧紧跟随维吉尔走进了白金偏厅。白金色的殿顶在夕照的光线中变得晦暗,执政侍从连忙燃起两壁上的水晶宫灯。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获得过相关的情报!”达克说。他的金甲铠片相互摩擦着,发出清响。
“禁卫骑士团不是配合得很好吗?”维吉尔不置可否。
“‘在执政官后退的时候,全体骑士立即向两侧撤开,绕向若菲城乱军的翼侧和后侧形成包围’。我们只是按照指令完成了战术,但是……那些陨火骝,它们是怎么回事!”达克迈出一步,转身拦在执政的面前。他二十二岁的身体刚劲挺拔,比维吉尔还高出了半个头。
“生体凝魔技术。”维吉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双眼变得冷若寒霜:“这难道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吗?之前音兽“祈音鸟”侵扰到歌雅城西北端,我们用无数“狼雀”组成的“百猎齿阵”,还不是一样用固化的魔素影响了它们的神经?银匙家的长子,我不知道你这突然的激动来自于哪里。”
达克沉默了一阵子,却没有让开。他感觉到脑中一阵隐隐的疼痛,模糊的印象像是缝衣针般刺激着神经,他却无法捕捉到完整的画面。
“疼痛……那种全身都像是要炸裂一样的疼痛。无法移动、束缚、被完全控制的无力感。”
“这是从哪里来的感觉?为什么它这么真实?”
五个月之前,歌雅城外有樵夫目睹了祈音鸟的出现。那是栖于远西群鹰山脉北部密林的巨鸟,带有强力震波的鸣音,足以在极大范围内伤害人类的精神及感知。那也是雅望厅第一次把“生体凝魔”用于实战之中。数量庞大、体型小却长着带有倒齿的喙的狼雀在长时间的魔力浸染下,变得只会向前冲锋,并且会疯狂地攻击除了人类以外的一切生物。祈音鸟被淹没在狼雀的群浪之中,无数的狼雀被声音震碎,却有更多把喙刺进了巨鸟的躯体。祈音鸟坠落于地的时候,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羽毛。
维吉尔向左一步让开达克,兀自登上两级台阶,走到偏殿高处的执政之座、“橄榄剑座”前。他转过身来俯视达克。
“陨火骝是天生的兵器。它们的身体足够强壮,冲刺起来无人可挡,而且身上的鲜红色鬃毛有着火焰一样的高温。在幼驹出生半年的时候,它的前额开始自然分开,鬃毛像新草一样破额而出。从那个时候开始,它们才能够被称为‘火神之箭’……”
维吉尔把右手五指张开,就像他所说的东西都存在于其掌心之中:“歌雅城、若菲城、骑光城、鸾凰城、泽城、涓影城、约瑟堡、以及壁崖城。我们的联盟,包含的是上百万的人民。一旦这个由盟约构建起来的和平均势被打破,这一百万人将承受多大的未知与痛苦?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大陆将会重新陷入百年前的混战局面。大陆东部众城邦永不中断的纷争就是例子。我们在陨火骝的身上制造创口,同时利用‘魔素’及禁锢移动的方式,防止它们的赤焰之鬃过快地喷发……我们把它们变成通体炙热、随时炸裂的真正的‘火神之箭’。”
然后,维吉尔坐到橄榄剑座上,背靠椅背,缓缓地说:“为了身为‘大陆心脏联盟’主导城邦的歌雅城,为了联盟的利益,它们是我们有效的,杀器。”
达克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些景象,隐约黏浮在身体上的创裂感,那是昨天夜晚的梦魇!事实上,他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真实的梦境——哀鸣、腥臭、铁链的冰冷和鬃毛的灼热、骨头碎裂的将要把生死剥离的疼痛——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昨晚。
他进入了其中一只陨火骝的思想。
但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为雅望厅禁卫骑士的长官,城邦的最后一张护盾,他所肩负的是“公正”的称号。然而,他难道不是也认可了“百猎齿阵”的尝试吗?如果没有那如同亲临其境般的梦魇,他真的会对这次的行动产生厌恶吗?
但是,那艳红的血与肉的爆炸,弥散在空中的腐肉的腥臭,让他手执“海格力斯”的手都不觉颤抖起来……达克把头转向一边,静静地咬紧了牙。
“没有疑问了的话,就先回到望剑塔吧。即使刚刚平定叛乱也不能放松警卫。”维吉尔轻轻地说。
达克转过身,沉默地走出白金偏殿。在他即将踏出去的时候,维吉尔的声音再次响起:“议会必定会就这件事对雅望厅发起强烈的攻讦。你的父亲,议会首席达雷赫?银匙大人,必定会不遗余力地阻碍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但是,我不希望你也站到相同的位置。”
一天后的清晨,当达克从“望剑塔”顶的禁卫指挥室里醒来的时候,雅望厅的侍者站在了他的面前。
“报告骑士长大人。若菲城政厅已经回复了雅望厅的要求,接受了交予‘强制征兵权’的要求,并且准备派遣外交部团来商议细节。同时,他们确认昨日的叛乱之战中的叛军领导者,并不是那三个佣兵团的人。他确实是‘黄甲骑士团’的成员。”
“果然是他们。”达克把视线转向指挥室四壁的窗户。笔直耸立的望剑塔上的窗户居高临下,俯视着整座城邦各处。“凝魔师”们利用微量魔素的交叠,使窗户里的视野变得异常开阔,他能看见城邦主轴线上宏伟的“竖琴广场”逐渐聚集起的商贾与城民。
黄甲骑士团是歌雅城近五年来,最大的敌人。这个号称大陆最精锐的佣兵骑士团存在超过五十年,却在新领袖出现之后突然站在了歌雅城的对立面。他们涉及的交易,成为了歌雅城敌对者的黑暗之刃、拥护者的噩梦。在上一次歌雅城公民大会上,他们利用“漆炎石”炼制的药物,偷偷地将执政官席上的银灯变成了威力巨大的燃烧剂。上任执政官、出身高贵的理查德·颂歌侥幸只是炸伤,却再不敢参与竞选;他的辅政官却瞬间被烧成焦黑。失去控制的火焰还烧伤了数十名公民代表。
而这一切,都是在有禁卫骑士严密警卫的情况下发生的。
“他们逃离若菲城了吗?”达克问。
“从若菲城执政厅提供的情报看来,他们很可能仍然潜伏于其城邦广场与商市之中。执政官大人已经决定亲自率兵介入。”
“禁卫骑士团随时候命。时间是?”
“时间是今日中午,军队以最快速度隐秘出发。但是,执政官指令说禁卫骑士成员必须继续坚守歌雅城,以防黄甲骑士团声东击西——除了大人您。蓝袍卫士统领菲力普?远愿大人这次将不参与,而大人将领导军队。”
达克点点头。“议会知不知道这一次的行动?”
在战争之后,城邦议会瞬间就沸腾起来。针对雅望厅直接出兵的举动、不透明的“生体凝魔”技术研究及战场上利用陨火骝的可怖方式,他们的批评与攻讦变得铺天盖地。议会首席、银匙家家主达雷赫?银匙强烈要求执政官“必须”提前告知议会城邦的一切军事行动,以保障城邦力量运用上的公正性与神圣性。达克知道,尤其出于家族的考虑,他的父亲一定不会轻易同意奥秘家长子的这次进攻。
侍者回答:“执政官已经把若菲城的回应告知了议会,也透露了直接介入进攻的意图。然而,关于具体时间,议会似乎还被蒙在鼓里。”
达克知道,出于行动隐秘性的考虑,事先通报议会并不是一个好方法。然而如果他不说,雅望厅接下来必定受到更严重的攻诘,他的父亲也一定会就隐瞒情报这种“背离家族”的行为而责怪他。他不觉皱起眉头。
然而侍者却突然轻笑一声。“大人可是在担心这件事?”他没有音调地说,“依臣看,这次的进攻将会有足够的理由不事先通报。”
“什么意思?”达克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眼前的侍者。
“大人觉得,黄甲骑士团的隐秘能力和情报能力如何?”
达克抿了抿嘴唇,他不喜欢回答答案明显的问题。
侍者的重点显然也不在于这个问题:“那么,他们为什么会仍然留在若菲城,又为什么会被知道?”
达克沉吟了一下,“你认为这是个陷阱?”
“恐怕不是。再好的陷阱,也难以抵御位于敌人城邦、同时受到两城兵力威胁的劣势。所以依我猜测,这更可能是一种故意的等待——一个胸有成竹的邀请。”
“这与议会有什么关系?”
“假如这个邀请者足够强大,强大得不需考虑就足以理解,议会就不可以要求雅望厅放弃隐秘性,在事前通报决议。试想,有什么人能够使黄甲骑士团不惜身陷险境?什么人才有可能在敌城之内,保证整个骑士团的人功成身退?只要把这个名字说出来,议会就不能不噤声。”
达克恍然醒悟。“大智者。”
侍者点了点头。达克沉默了片刻,然后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昂弗蓝。大人,我是昂弗蓝?费恩。”侍者谦恭地鞠了一个躬。
若菲城位于歌雅城东南方,广阔的褐土平原上。它在规模上不及歌雅城,但是厚重的城墙,钢铁浇铸的巨大城门,以及随处可见的镶钉钢顶建筑,让它看起来就像是座坚不可摧的钢铁要塞。达克带领着身后三百名身着蓝袍的歌雅城精锐卫士快速地进入了城门,远远地就看见了城中心仿造歌雅城竖琴广场而建的“勇气广场”,一尊女神的塑像高高挺立,手中托起若菲城的象征徽章:一面形如火焰的盾牌。
他们开始分散开围向勇气广场。与歌雅城不一样的是,广场同时也是若菲城最大的城邦集市。来自城内城外各处的商人在此摆出商铺,他们对于商品的赞美词就像是华丽的诗篇。然而,维吉尔抬起手,蓝袍卫士突然一起下马收拢,把广场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
被包围的人民瞬间就陷入了慌乱。两天前的战役在回城的人口中已经被传诵成人间的梦魇,他们对歌雅城突然产生了很强的敬畏感。人群喧闹起来,商人的木架摔落于地,惊呼声和瓷器破碎的声音在每一处回响起来。
然而就在同样瞬间,人群中也撕裂般地传出了一致拔剑的声音。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马上从衣服中抽出了刀剑,警戒地注视着来者。
“联盟国成员,歌雅城,怀疑广场内藏有我城最高级敌犯‘黄甲骑士团’的成员。现在开始搜查!”
“不需要。”人群中执起兵器的人开始缓缓地聚拢起来,他们突然扯下了身上的布衣,露出里面的无纹章黄色鳞甲。一名英武的男性粗声说:“我们就在这里。放其他人走。”
达克看着围在女神像周围的黄甲骑士,他们只有不足百人。而且,昂弗蓝没有错,黄甲骑士团确实在等着我们,他想。
“放走。”维吉尔干脆地下令。蓝袍卫士的包围圈瞬间打开了一个缺口,很快,宽敞的广场内就只剩下骑士团的成员。他们围成了一个对外的圆,白如新雪的剑或长刀毫无畏惧地指向歌雅城的精锐卫士。“黄甲”和“白剑”,这是长时间以来这一骑士团身份的证明。
“哟,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还有执政官和——禁卫骑士长?”广场内忽然突兀地传出女性的声音。在骑士的簇拥之中,一个身材略微纤细的骑士掀开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女性的脸来。
维吉尔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你是谁?”
“对哦,这么久了你们还没有见过我呢。”女性的脸上带着妩媚的笑意,“在你们的认识里,我应该叫做——骑士奥陆卡。当然,既然已经见面了,我允许你叫我婕弥。”
达克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在长达五年的对抗中,奥陆卡一直是追捕优先度仅仅次于黄甲骑士团长的人,其在骑士团刺杀行动的策划方面的重要性甚至还超过了团长。但“他”其实是个女人?
维吉尔咧开嘴笑了笑。“真实性之后再检验。你们还打算反抗吗?”
“为什么不?”婕弥姿态轻松地把右手的手套褪下,然后抬手一挥,广场周围一圈房屋的窗户突然都被推开,数十张弓箭已经瞄准了下面的蓝袍卫士,箭雨突然就破空倾泻而来。
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蓝袍卫士也极快地采取了反应。他们中的弓手突然抬起手上的长弓,箭矢在完全相同的时间内出手,四周的楼房窗户上立即传来闷声的呜咽,一名骑士团弓手直接从楼上摔落下来。
铠甲和皮肉的破裂声像是出现时一样瞬间地消失。广场上黄甲骑士大吼一声,开始与蓝袍卫士厮杀起来。维吉尔刚刚拉动缰绳,战马的头颅却突然被婕弥一箭笔直地贯穿。她迅速地射出第二箭,维吉尔松开马鞍,一跃躲开。“我不会伤害女性。”维吉尔冰冷地说,他的手扶在腰间的碧蓝剑柄上。然而婕弥却丝毫没有停止攻势,她突然向着维吉尔冲刺,身手轻盈地晃过身边的士兵,来到歌雅城统帅的面前。“是吗?那这样呢?”她的双手突然出现了两把薄如冰片的秘银匕首,直接划向维吉尔的喉咙。
而在广场的另一边,达克则被之前喊话的男子挡住了脚步。“我是塔纳?烛西。”英武的骑士拄着纯白厚重的巨剑,像是一尊站立的斗神般注视着他。他突然举起巨剑向着达克劈砍下来,动作快得让人难以反应。
然而达克比他更快。他双手横握金黄色的长枪,在剑刃与枪柄接触的一瞬间开始向左滑动,剑身斜着沿着枪身往右边地面划下,摩擦出点点火花。他突然把枪一提,身体向后旋转,整杆枪跟随着身体从右边直甩到左边劈下,枪刃深深地砍入塔纳的左腰腹,黄鳞甲瞬间碎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
“你还没有资格来阻碍我的长枪!”达克大喊一声,拔出枪尖然后当头向骑士劈去。他想用这一击直接击毁对手。然而塔纳却毫无阻碍地将剑一横,把攻击挡开,枪尖被反弹开后震颤不止。
“又是削弱痛觉?”达克咬着牙说。他迅速收枪连刺,碧金色的锋尖连续击在巨剑宽敞的刃面上,留下一个个炙热的凹痕。“在魔枪‘阿瑞斯’的连番进攻下还能屹立不倒,真是连我都佩服自己啊!”塔纳大笑着说。他又一次挥刃挡开迎面袭来的枪刃,而在不知不觉之间,两者的距离已经被拉得很近。塔纳的左手突然以极快速度向前拍出,浅蓝色的波纹凝聚在他的青筋暴露的五指上,将之变得像是利爪一样。
“啪!”
他的手掌拍在达克的脸前一寸的地方,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蓝色的魔光像是逃逸一样突然消散殆尽。
“这么稀薄的魔力凝聚成的攻击,是无法够得着我的。”达克的声音镇静而冷酷。他早已看穿黄甲骑士的企图,本就有意让对手接近。达克的目光突然凝聚,长枪灵活地插入两者之间,塔纳的左手被枪柄强力的一击推得向后甩去。
“啊!”塔纳看了看已然脱臼的左臂,咬牙切齿地说,“你的护甲上有‘风之息’……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凝魔’的器具!”
“这你真的要问我的父亲,达雷赫?银匙大人了。作为歌雅城最富有的家族,你觉得,你有任何足以轻视我们的能力吗……”达克说。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往前一躬,疾速地贴近了塔纳。他把枪的尾端往上一抬,狠狠击在塔纳的下巴上,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下。
“其实本来,我是从来不会使用器具上那些能力的……但是,像你们这样破坏城邦和平、伤害光荣的人民的无德之士,”他把枪刃往下一刺,直接地穿过了骑士的头颅,“我会毫不犹豫地使出一切手段。”
维吉尔微笑地看着婕弥。他的手腕护甲上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断痕,但并没有血液渗出。他看了看女骑士小巧的黑色靴子,丝线般的白色印纹在上面勾出羽毛的图案。
“‘夜莺的月步’。你是个刺客?”
“我是名骑士,也是个佣兵。这双靴子有个好名字,不是吗?”女子的眼睛放松地与维吉尔对视,刚才的冲刺没有给她的呼吸带来一丝紊乱。
维吉尔轻轻摇了摇头:“所以,你的真名是什么呢?”在他们身边,黄甲骑士在广场集市中灵活地穿梭闪避,竟然让数量有优势的蓝袍卫士难以展开。商摊架子碎裂的声音不断响起。
婕弥突然向前一步,这次她拔出了腰间修长的月石剑。剑尖突刺而来,维吉尔侧头闪开,右手随即拔剑将月石剑拨到一边,却没有再作出进一步的动作。“你不还手?”女骑士问。
“我说过我不伤害女子。”维吉尔向后跃开,眼睛扫视过广场上的黄甲骑士。“只是,你们在等什么?”
“来了。”她突然说。
就在婕弥吐出那几个字的同时,她与维吉尔之间的小块空地上,突然冒出了一股蒸汽。紫色的光晕卷动,带着阵阵闪动的电光,在地面上瞬间破开了一个浅浅的裂口。在那上面,一个身披夜色般幽深舒长的法袍的老者凭空出现。他的衣服像是在从虚空处吹来的风中一样扇动着鼓起,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森然瞪视,闪出幽远的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