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大雨洗涤去了宫廷的浮华和喧嚣,难得的宁静被他阻隔在外。这是他最想要的安宁,他现在却不愿意去享受。
他手边有比这样的宁静更值得珍惜的安宁平和。
“你、你真的要这样做?”
“别废话,轻轻划一下见到鲜肉就行。”
这一夜,奥克特里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从来没见过女孩子能像她这样的。
略有些哆嗦的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轻轻地在那触目惊心的血紫色伤痕上划开,鲜血像浓稠的罂粟汁从青葱色的果子上流下,奥克特里慌了神,把刀扔到一边,抓了一把止血的草药要往伤口上堵,却听前方传来一声冷喝:“洗伤口!不是要你割我一刀后给我止血。”
索维娜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呵斥,前面的部分她自己清洗干净了,也是在奥克特里面前洗的,让他免费看,可不是让他占便宜。
气得索维娜实在牙痒痒,身体也止不住的抖了起来,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木桶边缘,指甲都能“入木三分”了,在她后面的奥克特里,比她好不了多少,一刀一刀将她的皮肉割开……
“洗干净……一定要……用这药汁洗干净……”
“额,我知道了……”
索维娜缓缓抬起右手放在心口,不停地默念着赫卡特给她的口诀,若不是赫卡特给了她保命的力量,她还真熬不住。
她说是磨锐了的黄铜丝割的,有人特意给她加了铜绿,奥克特里没敢告诉她,她后背上伤得比腹部严重得多……
一桶的药水都被她的血给染成了红汁,她一个女孩儿怎么受得了流下这么多的血?
“都清洗完了。”
奥克特里泄了气,这比经历一场战争还要恐怖上几分。他开始佩服这个娇贵的女孩,没想到她能咬牙忍下来。
此时的索维娜虚弱得一阵风都足以将她撕碎,她勉强直起身,指了指手边的纱布,奥克特里心领神会般抓来纱布开始替她上药包扎。
索维娜睡着了,安心地睡着了。奥克特里给她掖好被子,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
柜子上快燃尽的蜡烛投下越来越短的影子,跳动的火苗努力往床头探去,橘黄微光像母亲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孩子熟睡的面庞。
他以前没有见过索维娜,只是在尼基弗鲁斯二世的葬礼上,远远的看到过她小小的背影,身边的人告诉他,那个骄傲的小公主,那个傲慢到要约翰一世给她行礼的小公主,那个嚣张得像只小老虎的小公主,叫斯瓦卡瑞拉,是尼基弗鲁斯二世的私生女。
即便是私生女,斯瓦卡瑞拉依旧飞扬跋扈,正是她刁蛮的性子,军事贵族们才觉得她比约翰一世好控制,若不是古德王爵从中阻挠……
奥克特里收回伸向索维娜脖颈的手,还没血色的脸上淡出几分笑意。刚才没有下手杀她,还那么费力的帮助她,希望她活,那现在——有什么理由又要结束她的性命?
柜子上的烛火熄灭了,接连着,其他的烛火都失去了光亮,安静的消失在柔软的蜡液里。轻轻的关门声,关住了所有的声音,退去了所有色彩的黑暗房间里,一切都在沉睡,生怕惊扰到床上的人儿。
烛火通明的回廊里,奥克特里拖着时长时短的灰褐色影子渐渐走远,离他不远处,探出一双乌黑的眼睛,目送他消失在回廊尽头。
轻轻的开门关门声,黑暗的房间泛起了幽深的蓝色,窗外大雨泼洒得淋漓尽致,却也阻挡不了清冷的月光刺破云层透露出来。
来人踮着脚尖迅速躲到床边,拔出腰间寒光刺目的匕首,慢慢探身靠近床上熟睡的索维娜。
雨,没有停过,夜幕的遮掩下它猖狂的叫嚣了满满一晚上,吵嚷得月亮都听不下去,拨开云雾控诉着雨声,雨的嚣张也收敛了,却是地平线上泛起了鱼肚白时。
天空的蓝色被宣纸一样的白色遮掩,大雨冲刷了一夜的大地,在微雨朦胧中觉醒。
奥克特里推开窗户,迎面扑来的清新空气混杂了雨水的湿冷扑打在他不比天空灰白的颜色好看多少的脸上,一刀,一刀割在索维娜身上的画面折磨着他,只要闭上眼总会再想起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挪出了自己的早餐,亲自给索维娜送去。
回廊上,奥克特里想了不止十种再见索维娜的情况,他认为最有可能的是看索维娜冰冷的尸体,今早见到巡逻的侍卫时他才猛地惊醒,怎么能让索维娜一个人留在那间屋子里?
其次的可能是——她的伤恶化。被铜器所伤,需要小心谨慎,虽然她昨晚做了绝对正确的选择,但是难免有意外。
奥克特里想不到的是,他走到回廊尽头时,看到了石阶前站着个人儿,她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水,水沿着她的手腕,如藤蔓爬进她的袖口。
“你就是个怪物。”奥克特里无法再更好的来和她打招呼,她真的就是个怪物。
索维娜垂下手臂,用另一只手抓起奥克特里手中端着的小点心,塞进了嘴里。从昨天开始她就没有吃东西,还活着实在神乎其技。
她饿了。
顾不得和奥克特里说话,索维娜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填食物,奥克特里送来的这点吃的根本不够她吃,在奥克特里说“再让仆人给你准备”时,索维娜摇了摇头。
“我只信你。”
“伤口还疼吗?”奥克特里红着脸转移了话题。
“已经没事了。”
“你真的是个怪物。”
索维娜笑而不语,转头望着庭院里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有那和地上积起的雨水融成一团一团的枯叶,她又伸出手想要接雨水。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似在告诉她,她还活着。
“你身子还没好,赶紧回去休息吧,吹了风着了凉可是很麻烦的。”
索维娜回头望了眼身后开启的殿门,摇了摇头道:“我一早醒来,就看到地上有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手里还拿着匕首,他死了,七孔流血而亡。”
奥克特里没听明白她的话,她说得太风轻云淡,把死人说得太风轻云淡。
奥克特里将手里的空盘子塞给索维娜,快步踏进她的寝殿,在床边赫然躺着一具尸体,他惊退了两步险些被门槛绊倒。索维娜极其冰冷的目光游走在他挺拔的后背上,面无表情的她拉住奥克特里,随手拂去他身上插着的几根天使羽毛。
天使羽毛……
“陛下,您不可以靠近,他死于疾病,请您下令将他焚烧。”
“好……”奥克特里又绊了下脚,推开了索维娜快步往外去。
你真的是巴西尔二世吗?
没有人能给索维娜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场不知疲惫的雨终于要停了,雨后放晴的美妙暂时不在这里上演,索维娜倚靠着石柱,漠然的看着天空,突然转移了目光,斜着眼道:“你想躲着我,可要躲好了,我不敢保证再见你时,我不会用杰布拉辛的羽毛,刺穿你的喉咙。”
语音未落,普蕾格笑靥如花的从空气里走出来,提着米白的裙摆向索维娜行礼。
“赫卡特离开时吩咐我好好保护你,我很抱歉,还是让你受了伤。”
“你说上帝要你来保护我,我或许还会相信。”
普蕾格脸色微变,笑着道:“您别生气,您的朋友弗林雅与我订立了契约,她希望您能平安回去。”
弗林雅……
索维娜颔首低眉,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温柔得正符合她这个年纪。在普蕾格看来,赫卡特的品味总是最特别的,就拿索维娜来说,普蕾格从不屑一顾到微微惧怕,只是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
她看不懂索维娜,一点也不懂。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做到悲怜苍生的同时,将生命看得一文不值?
一边心疼着受伤的蝴蝶,却又能拿出锋利的匕首将蝴蝶大卸八块。
索维娜就是这样的人,矛盾的性格组合在她柔弱的身体里没有丝毫冲撞之处。最善于伪装的是天使,连身为天使的自己,都看不出索维娜的心性,这,就是自己一直都不懂的人性。
“你把弗林雅怎么了?”
“她没事。”普蕾格总是笑着,各种各样的笑。
“但愿你没有骗我。”
索维娜明白,普蕾格根本不是惧怕她,她连赫卡特都不畏惧——虽然那晚索维娜是亲眼看见断了翅膀的普蕾格卑微地伏在赫卡特脚边啃食地上的羽毛,但是她在普蕾格眼中看到的是空洞的暗光。
一队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踏着地上的水穿过有些凄凉的庭院来到了索维娜跟前,他们看不到站在索维娜身边的普蕾格,索维娜却看到他们在行礼后,穿过了普蕾格的身体走进殿堂里,将尸体抬了出来,再穿过普蕾格的身体。
普蕾格站着,微笑着,就是一幅油画,只有索维娜看得到的油画。
“所有人都出去。”
转过两个弯就是皇后芳菲娜的寝宫,奥克特里走进殿,直接进入内寝,遣去了所有的仆人。这时候约翰一世应该在和大臣们商讨接下来的战争,已不在寝宫中。
“奥克特里,母后正要找你……咳咳……”
奥克特里关上殿门,几步走上前,单膝跪在母亲床前。
“是您派人刺杀斯瓦卡瑞拉?”他的声音很轻,芳菲娜刚好可以听到。
“她还活着是吗?”
“……您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等午休后,我带她来给您看看,她是真的懂医术。”
芳菲娜凝神盯着儿子琥珀一样的眼睛,只好无奈地点头答应。
在士兵来处理尸体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奥克特里带着两个女婢又回来了。
时隔一月,索维娜再见到皇后芳菲娜,很难想象在一个月前,芳菲娜优雅得不辱她“天使皇后”之称,年近四十的芳菲娜依然年轻貌美,依然有着让所有女孩儿嫉妒的美貌。漂亮的东西谁都喜欢,如果一开始芳菲娜不是表现出对索维娜极不友好和极其厌恶的话——
“我母后的病如何?”
“皇后是什么时候出现不适症状的?”
“从索菲亚教堂回来后的第三天开始,吃什么吐什么,精神也垮了。”
“皇后平时的身体状况如何?”
“母后自生下克里亚拉后身子一直不好,每日三餐都配有药食。前些日子父亲陛下从国外带回了几名医生,他们医术确实了得,母后的病日渐好转,却不想去了趟索菲亚教堂回来后就成了这样。”
“难怪所有人都说是我诅咒了皇后。”
蹲在床边的索维娜站起身,看了奥克特里一眼,示意他与她出去。
“有话在这儿说。”一直闭着眼的芳菲娜幽幽开口,虽是病着,她的眼睛还是像刀刃一样锋利。
“皇后不是生病,是中毒。”
“不可能,母后的……”
“你闭嘴让她说。”芳菲娜瞪了奥克特里一眼,缓缓坐起身。索维娜冷冷笑着,心道芳菲娜是早有此揣测。
“这是一种经过多次提炼的植物汁液,看你现在的状况,应该服用了至少一年左右的时间。”
“治得好吗?”
索维娜看向奥克特里,眼珠子转了一下,低沉着声音道:“无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