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所以人总是下意识的去遗忘那些你不想记住的事情。
可是这世上太多的事情是你不能自主的,太多的事情不是你想不记得就不曾存在过一样。现实总是会一步步的向你逼近,逼着你去想起那些你不想想起的事情,逼着你去做那些你不想去做的事情。
初春,凝雪园的金线绿萼梅开始落了,白色或是萼绿色的花瓣,落下的宛若仙云坠影,彩蝶随风,枝头成片的梅花疏枝缀玉,缤纷怒放,有的艳如朝霞,有的白胜瑞雪,有的绿如碧玉,映着盈盈白雪,美不胜收。便吩咐人去请了几枝绿萼梅到房里来供着,嗅着这活色生香,倒自觉胜过平素那些香料无数了,再熏香只怕多余,便又叫多多她们不用再点上香炉了。就这么清清静静的坐着练字,想着等十三回来了,叫他刮目相看,可练来练去都是像八宝粥似的一塌糊涂。
“福晋!爷快回来了!嘱咐了要你做男装打扮接他呢!”小小冲进门来,闹腾着说道。
“男装?”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十三。走到梳妆台前试着把盘髻放下来编成辫子,把眉毛画粗,又叫小小拿了件十三平素在家穿的秋香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穿上,带上十三的帽子,微微地露出两鬓。可是十三的衣衫穿在我身上未免有些太大了,好在小小机灵,从腰身处折了几道缝起来,束了腰,穿上鹿皮小靴,再披上十三的雀金呢斗篷。摆弄了好半天,才算大功告成。又在房里学着十三素日行走的姿势练习了许久,却突然又犹豫了,嘟囔着:“这样不好吧!被人看见了,会笑话十三的。”
小小年纪小,又素爱玩闹,此时便笑着怂恿我说:“您又不出府,就府里这几个人,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何况是爷叫您这么做的,其他人也只好说说罢了。即便是传到外人口里,又能如何?”
我照着镜子,一边照一边笑,踌躇了半天,还是心动了,跟着小小她们一起去前厅等十三回来。一路上当然遇到了许多人,一般来说,那些人的反应都是:疑惑、吃惊、然后不屑,可好在我如今正是恶名在外,无人敢说的,他们纵然再不屑,也不能对我进行什么实质性的攻击,我突然觉得,做恶人的感觉其实还不错,至少可以随心所欲,难怪是‘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坐了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几个太监传了话进来,说是快来了,我知道十三素日是不会等那些繁琐的仪仗的,定是会先行过来,便快步到府门口候着。果然,不一会儿,十三和四爷便骑着马先行过来了,倒把那些仪仗都甩在了后面。结果直到他们下了马,将马匹交给了府里的小厮,才一脸惊讶的看着我。
“难怪十三弟非逼着我来府里坐坐!我还只当是来赏梅品茗的,结果原来是看人比花俏啊!”四爷笑道。
“没想到你扮起男装来,比我还好看。”十三也是哑然失笑了。
我生气的嘟了嘟嘴,嗔道:“不是你叫我扮男装的?我是出嫁从夫,你倒笑话我!”
“刚想夸你男装俊美,你就这样小女儿情态,不怕被人拆穿吗?”四爷笑道。
“紫菀以前常听人说,四爷是铁面无私的白面阎罗,最是不苟言笑了,今日看来,不过是三人成虎罢了!”我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朝他吐了吐舌头。
“四爷的确是不苟言笑,可四哥不是!”四爷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那一刹那,我真的觉得很温暖,我突然明白十三为什么始终对他那么好,为了他甚至可以去死。
因为在这个世上,也许对于很多普通人而言,能有一个人和你真心的温暖相依,能有一个人能给你一点依靠,让你觉得不那么孤单,轻而易举。可阿哥们,他们是最接近那个最高权力的宝座的天之骄子,可这样的身份对他们而言,不仅意味着高人一等,也意味着太多的谎言,太多的陷阱,太多的冷漠,太多的背叛,任何一点普通人的情感,都有可能成为别人利用你的把柄。亲情、友情、爱情,对他们而言都太过珍贵。
“四哥不知品茗须得清净之地,或野寺、或竹庵,临水而烹,就火起茗,方得茶中真意吗?到我们这富贵之地,风月之所,岂不有失真意?况且这对花品茗,互夺其色,又岂不浪费?”我狡黠的笑着,还调皮的转了转眼珠。
“这从何说起啊?”四哥故意装作没有听明白的样子。
“王介甫有诗云‘金谷千花莫漫煎’,何也?人心一意,岂可二用?又有苏东坡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佳人之美若是沾染世俗,岂不可怜?所以呢…”我嘟着嘴,扯了十三的衣袖撒娇道:“我们就不要呆在府里了,出去玩,好不好?”
“可我出去这么久,总不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吧?”十三笑着揪了揪我脸上跳跃的酒窝。
我知道,他素来是喜欢我的酒窝的,他说,我笑的时候,脸上的酒窝会像小鸟一样上下跳跃。可他也许不知道,为了这样的美,我要经过多少可怕的训练,当初教我的嬷嬷,为了这个酒窝,逼着我笑得脸都僵了好几回,一直要笑到把这种笑法笑成了习惯了。
我不喜欢这对酒窝,它的存在总是在告诉我:即便我再自尊自爱,也不过是为了取悦男人的一件装饰品,为了得到他们的垂怜,我必须要时时刻刻的修饰自己,掩饰自己!可就像花儿一样,我不是生来就为了给人看的,我的美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才拥有的,我就是我,美也好,丑也好,都与人无关。
“那你说,你回家是为了看谁啊?看你那些侍妾什么的?那你去吧!我保证她们一个个都好好的,等着你呢!”我一松手,让开一条路来,对着多多她们说道:“告诉那个富察?月萍什么的,都出来迎接着吧!”
十三赶紧拉住我,赔笑道:“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何时说过为着她们回来的?”
我白了他一眼,扭过头不理他,见他扯得紧,才指了指他的胸口说:“你嘴上不说,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呢!也对,现放着几个年轻貌美的姬妾,不急切,也说不过去!”
“要我说,十三弟索性把那些姬妾什么的,都寻个由头打发了,免得人家独守空闺不说,也免得你这葡萄架都要倒了。”四哥看了看随后而来的仪仗,笑着假意用手在脸上扇了扇,故意说道:“这里的醋味太重,弟妹,我们还是换个清净的地方饮茶吧!”
“去哪?”达到我的‘阴谋’之后,我迅速就恢复了神色,高兴的问道。
“在城西那我有个山庄,名叫水仙山庄,虽说比不上这里的琼楼玉宇华丽,却有一处瀑布,半畦绿水,数株芭蕉,几处竹亭,别有一番趣味,我想应该合弟妹心意的。”四哥笑道。
“好啊!只是品茗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便名施茶了,这仪仗嘛,可不能要了。”我笑着说道。
“正是如此!”四哥点了点头,转身对那些人说道:“我和十三弟去水仙山庄走走,你们回去。”
四爷的对那些随从们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可叹四爷身边那些随从,一个个体格健硕、训练有素不说,简直是唯四爷一人之命是听,就像一只只训练好的猎犬,随时准备着为主人献身,他们身手敏捷,纪律严谨,命令执行流畅坚定,估计连皇上的御林军都未必及得上他们。
“对了,你也去吧!”四爷上马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朝多多伸了只手,示意她上马,见多多不知所措,才又加上一句:“怎么说,弟妹也需要一个丫鬟侍候。”
多多看着他,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奴婢不敢和四爷…”
四爷却似乎很不耐烦的打断了她:“今天没有四爷,也没有十三爷!”
多多这才哆哆嗦嗦的伸出手去拉住四爷的手,上了四爷的马。十三则牵着我走到他那匹‘乌云追月’的旁边,满族人爱马,他的马性格比较暴躁,素日都是不让人骑的,而我要守着规矩,很长时间都没有机会骑马了,因而多少有些害怕。正踌躇间,十三却叫开了那个为我上马垫脚的小厮,半蹲下去,指着自己的膝盖说:“别怕,上去,我扶着你。”
我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街面,还是摇了摇头。“被人知道了,要说你的。”
“说我什么?我们满族的勇士,还怕别人说嘛?你要记住,你现在可是堂堂的男子啊!”他执意要让我踩着他的膝盖上去,我也只好踏上去,一翻身上了马,不一会儿,他便也上来了,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执住缰绳。我笑了笑,这么近的距离,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紫菀花的香味,要知道,紫菀的香味清苦单薄,有这样的效果,他必定是一直将我送他的香囊贴身带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