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曲阜火车站,秋雨淅淅沥沥,冷风夹着清凉的雨丝,将车站里五颜六色的雨伞吹得瑟瑟发抖,黯然失色。
拥挤的人群外,有些昏暗的角落,一个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带着黑框眼镜,撑着把老土的大黑伞,看着远处迎面呼啸的火车,斜了斜雨伞,雨水在伞面上绽放淡淡凄凄的花朵。
火车停下,车门打开,一大群人冲上去,接人的,卖伞的,拉客的,以及黄牛党。
中年人远远站着,看着这些人,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车门闭上,人群哄散,铁道边,黑色风衣不沾风雨,平凡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神情,与中年男人平静地对视。
中年人没有愉悦,只平淡地说了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萧明见摆摆手:“瞧你那张死人脸,还悦个屁。”
中年男人耸耸肩:“恶客上门,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脚步一顿,萧明见转头,被这句话伤的不轻,没好气道:“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拉客!”中年人脸上有职业化的笑容,从裤兜里掏出张门票:“孔林,孔庙一日游,八折酬宾,不过看在熟人的份上,再打个两折,加起来十折。”
萧明见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良久长叹:“你数学老师死得真早。”
看着眼前四五米高的孔子塑像,眼光一转,掠过曾被范睢骂得吐血的孟子,瞥见颜渊的像,想为这位箪食壶浆的书生烧柱香。
“烧香是宗教的特权,这里不兴这套。”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口里唠唠叨叨:“想我孔不疑贵为孔子后人,给你做导游,这价钱怎么说也得翻个倍,你要知道,就算李元那小子来这里,我都不怎么搭理……”
萧明见跟着他走过长长的围廊:“得了吧,你也就孔家的旁系,话说回来,我一向不喜欢酸儒,这股酸味着实难闻。”
让他难受的当然不是什么酸味,而是儒家那敬鬼神而远之的浩然正气让他这位道家真人气息凝滞。
穿过杏林,孔不疑将大黑伞倚在肩头,指着草丛里的些许石碑:“呶。这就是孔林了。”
是时,秋雨肃杀,草尖如针芒,在这里更有股决然了断的锋利。
萧明见走马观花般地瞧着这些碑刻,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突然眼神一凝,问道:“这里怎么会有严嵩的碑文?”
孔不疑不在意地答道:“名人效应嘛……”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萧明见摇头晃脑,仿佛老夫子,嘲笑道:“这里的书卷气没闻到,倒是铜臭味到处都是。”
孔子后人没有生气,眼中又有了类似萧明见的讥诮意味:“这些人拜的哪是文宣王,他们拜的不过是孔方兄罢了。”
萧明见拍拍他肩膀:“都姓孔,是本家,是本家……”
孔不疑不理会他看似安慰,实则恶毒的安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这次来,是为了大禹九鼎?”
明明是疑问,不过这语气却是平淡的肯定。
萧明见皱眉:“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孔不疑摊着个脸:“像战国时,若非我孔门暗中动手,九鼎早被虎狼秦人搬了去。”
战国时期?
目光一闪,萧明见笑道:“秦武王扛鼎,断腿身亡,居然是你孔门做的手脚!”
笑容中不知是何意味。
孔不疑没有说话,但呆板的脸却带着些骄傲。
萧明见不喜欢他的骄傲,撇撇嘴:“我记得九鼎有九个,这次不知道是哪个这么倒霉,被挖了出来?”
“如果没有感应错的话,”伞下的中年男人习惯性的推推眼镜:“应该是冀州鼎。”
两人游览完孔林,来到这位孔子后人的家里,家里陈设果然有乃祖之风,书香满室,熏得萧明见不停的皱眉。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以前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并未细看。
三室一厅,一间里屋是卧室,床边有两个书架,架上随意地扔着些儒家经典,萧明见不喜欢孔子,连带着讨厌儒家,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自然没有兴趣,看向另外两间里屋,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两间房里没有床,也没有书架,只有书。
大书,小书,厚书,薄书,印刷的书,手抄的书,黑白两色的书,以及……带颜色的书。
萧明见捧着本黄色封皮的老书,一边翻看一边赞叹:“这文采,这书法。啧……可惜没有插图。”
孔不疑端着两碗面从厨房走出来,瞧见萧明见手里的书,脸上一变,放下碗,劈手夺过那本书,看也不看。合上封面。面无表情地道:“吃面。”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萧明见唇角有丝古怪的笑意,指着书皮上的三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
“这是本古书,”孔不疑表情不变,脸也不红一下:“它的名字叫金瓶梅,此书文采斐然,笔调清新流畅,情景描写生动细腻……”
萧明见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儒家经典。”
孔不疑冷着脸,不说话。
萧明见拍拍他的肩膀,大度道:“不用解释,孔子说了,食色,性也。”
孔子的后人张张嘴,忍不住辩道:“这是孟子说的。”
“难怪他只能是亚圣,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安慰完快被他气死的孔不疑,端起身前的碗。细细的面条,均匀的分布着几粒葱花,一个白煮鸡蛋在汤里泡着,再看看孔不疑的碗里,忍不住皱眉。
“为什么你的葱花要比我多一些?”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圣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
现在萧明见两者皆患,所以吃起面来,毫不客气地抱怨。
被孔不疑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阴沉的云里现着白光,秋风杀至,万物含霜,极目向北方远眺,天眼所见,隐约可见煌煌贵气,再向北,凶气如盖,煞意凌绝。
他紧了紧黑色的风衣,平凡的脸庞依稀可见少年时代的分明棱角。
“此去洛阳,我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一个小时前,孔不疑如是说。
他知道这位孔子后人读书入理,明心见性,这在儒家经典里称为至诚之道。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萧明见身为仙道地仙,神念沟通冥冥之中的天道,纵然无法提前感知天地大势的运行,人世格局的变动,但涉及自己的安危,那种压迫感,又如何不会明白。
“我也有种感觉。”
萧明见喃喃道:“此去一别,以前的萧明见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天际乌云压迫而来,秋风肆掠。
“秋风秋雨愁杀人啊……”
语罢,高歌大笑而去,毫不在意路人惊讶的目光,歌声苍凉。
“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
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先生先生莫外求,道要人传剑要收。
今日相逢江海畔,一杯村酒劝君休。
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于时,风起,雨落,夜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