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志勇再次醒来已经是白天，阳光从装着铁栅栏的窗户照进这间小屋子。几只苍蝇在窗口嗡嗡盘旋。
在床上绑了那么久，耿志勇浑身酸痛，每个毛孔里似乎都有虫子在爬，难受得要命。他扯开嗓子大叫“来人！”
毛院长拿着药箱来到了他面前，用听诊器给他检查了一下：“不错，比昨天好多了。”
此刻的毛院长没戴口罩，耿志勇看清了他的相貌。他四十来岁年纪，长得白白净净，一张脸肉嘟嘟的。耿志勇暗忖，他不像个恶人，好好求求他，或许他会高抬贵手放了我？
从不服软的耿志勇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只好硬着头皮装孙子了。他低声下气地对毛院长说：“我真的没病，我脑子很正常。请你放了我吧，我爹还等着我回家过年呢，求你了。”
毛院长说：“你刚来，急什么呢，等病情好转了自然会让你走。”
耿志勇耐着性子，好话说了一箩筐，可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毛院长始终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如同一个打不瘪捣不烂的橡皮人。
耿志勇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大喊大叫：“把正常人当疯子关是犯法的！我要上法院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毛院长冷冷道：“看来我诊断错误，你非但没好，反而病得更重了，还需要给你打一针。”
毛院长打开药箱，取出针筒和药瓶。耿志勇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他清楚地意识到，疯子的标签已经牢牢地贴在他额头上，想要轻易脱身显然是不可能了，必须另想办法。
毛院长用棉球擦拭耿志勇的胳膊准备注射。耿志勇忽然说：“你诊断得没错，我是有病，我胡说八道，你不要生气。”
毛院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针筒放回了药箱：“这就对了。既来之，则安之。希望你端正态度，配合治疗。”
耿志勇乖乖地说：“我一定配合。快把我放开，我实在难受死了。”
“人要识时务，不能拧着干，否则就是自讨苦吃。”毛院长替耿志勇解开了绳子：“行了，起来活动活动吧。”
耿志勇下了床，在屋子里慢慢走动。等麻木的四肢恢复了知觉，他突然把毛院长推了个屁股墩，夺门而出。
精神病院虽然有点像监狱，但毕竟不如监狱那么戒备森严，应该能逃出去。但他想错了，那个虎背熊腰的男护士守在外面，一米九的大块头把去路堵得密不透风。练过武功的耿志勇并没把他放在眼里，想用扫堂腿把他放倒。可是对方已经先动手了，一根电棍朝耿志勇杵过来。他被强大的电流击中，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男护士揪住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拖回了病房。
现在橡皮人一般的毛院长总算有了表情，他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说：“这个病人攻击性很强，要严加看管！”
男护士狞笑：“院长放心，交给我了。我想的话，不出半个月他就会变得像猫咪一样乖！”
男护士拿出一件紧身衣，把耿志勇连人带胳膊紧紧裹住，然后拎起来扑通朝床上一扔，狞笑道：“我想的话，该自自自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牛，是这儿的护士长，有事叫叫叫一声。”
“我想的话”是牛护士长的必用语。他结巴得很厉害，要是不用这句“我想的话”的话，他就基本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
牛护士长的大名叫牛壮。这名字很适合他。他不但又高又壮，还是精神病院里最牛的人。不知为何连毛院长都让他三分。按理说牛应该是很憨厚的，但这头牛却歹毒刻薄像头疯牛。他高兴起来会拿病人耍着玩，要他们唱歌跳舞、学狗叫猫叫。不高兴了就会朝病人撒气，命令他们互相吐口水打耳光。谁敢不从，电棍、紧身衣伺候。病人见了他个个噤若寒蝉。
牛壮对耿志勇实行特别看护，形影不离。耿志勇根本无力反抗。半个月后，他果真变得像猫咪一样乖，叫他打针就打针，叫他吃药就吃药，其余时间就坐在窗前抓苍蝇。以前他是个精力充沛、活跃好动的人，连开车的时候都会跟着音乐扭扭身子。如今随着药物在体内的累积，他脑子好像短路了，反应越来越迟钝，耐性也越来越好，抓一整天苍蝇连窝都不挪。
这天，熊占魁拎着一袋水果，在毛院长和牛壮的陪同下来到了病房。
熊占魁拍了拍正在抓苍蝇的耿志勇，笑眯眯道：“老弟，我看你来了。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挺舒坦的吧？”
耿志勇头都没回，继续抓苍蝇。可是动作迟缓，每次都扑空。苍蝇甚至大胆地停在了他鼻子上，似乎在嘲笑他。
熊占魁忍不住说：“你动作太慢了，我抓一个给你瞧瞧。”
熊占魁瞪着嗡嗡乱飞的苍蝇，猛地伸手想抓住它，但每次苍蝇都灵活地躲开了。抓苍蝇是需要一点技巧的。熊占魁手舞足蹈，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抓住一只，使劲朝窗台上一摔。苍蝇摔死了。熊占魁的手指也甩到了窗台，疼得眉歪眼斜，捧着手指一个劲吹气。
耿志勇朝死苍蝇看了一会儿，慢慢把头扭过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熊占魁，半晌才说：“你是……熊老板。”
“是！没错！”熊占魁把水果递给他：“我没有食言吧？说来看你就一定会来。老弟，你好像瘦了点。这儿伙食不对胃口？”
耿志勇没吭声，转过头又开始抓苍蝇，抓得很认真很投入。
熊占魁说：“以前他是抓苍蝇高手，一抓一个准。个把月没见，想不到他变化这么大，成了废物。”
毛院长很有成就感：“这还仅仅是第一阶段，再过个把月他就彻底废了，下次你来他也许都不认识你了。”
熊占魁感慨地说：“这年头大家都活得很累，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成天抓苍蝇玩？我好羡慕他。”
毛院长若有所思：“精神病人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不过这种快乐谁都不想要。你想要吗？”
熊占魁哈哈大笑：“当然不想要！我情愿在外面受苦受难，作金钱的奴隶！”
熊占魁和毛院长勾肩搭背地离开了病房。
牛壮从水果袋里拿起一根香蕉，剥开皮咬了几口，把剩下的递给耿志勇，叫他吃了。耿志勇聚精会神抓苍蝇，没搭理他。牛壮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勃然大怒，把半截香蕉塞进耿志勇嘴里，瞪着两只牛眼咆哮：“快吃！我想的话连皮都都都给我吃下去！”
这儿的病人都吃过电棍的苦头，电棍是他们最害怕的东西。耿志勇见牛壮用电棍对着他，只好照办。香蕉皮太难吃了，他差点吐出来。那副难受的样子让牛壮很开心。牛壮监视着他，直到他把香蕉皮统统吃下去，才拎着那袋水果笑眯眯走了。
这是熊占魁惟一一次来到精神病院。他没必要再来，因为他已亲眼看见自己的对头变成了什么样。耿志勇又轴又硬，一条道走到黑。他打心眼里怵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每天除了吃饭服药就是抓苍蝇，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熊占魁万万没料到，自从他来过之后，耿志勇非但没有像毛院长说的彻底废了，状况反而开始朝好的方向转化。尽管药照常在吃，针照常在打，但短路的头脑似乎又接通了，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动作也变得敏捷起来，经常能抓住苍蝇了。
又过了个把月，他的脑力和体力进一步恢复，居然能像从前一样，抓苍蝇一抓一个准，苍蝇吓得都不敢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产生了抗药性？或者是因为练过武功的关系，体格特别棒，百毒不侵？
耿志勇想不通，也不愿多想，只是心中窃喜。现在他又有了一线希望。但恢复正常之后，被囚禁的日子也变得格外难熬。而最难熬的是还必须装疯卖傻，让别人以为你仍然是病人。靠抓苍蝇已经消磨不了一天天漫长的光阴了，他做梦都想着从这个可怕的地方逃出去。
这所精神病院是毛院长承包的，专门收治武疯子。医院规模并不大，但监管却很严密。大门上着锁。围墙有3米多高，上面拉着铁丝网。大楼和院子里还装有不少摄像头，监视着病人的一举一动。牛壮手下管着八个人，个个手臂粗拳头大，腰里别着电棍。他们与其说是护士，还不如说是打手。要想逃出牢笼，来硬的肯定不行，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出其不意。
然而在牛壮的严密监视下，耿志勇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可怜的苍蝇，嗡嗡乱飞却找不到出路。他只能鼓励自己耐心一点，机会早晚一定会有的。
常言道，计划不如变化。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预料。
这天耿志勇正坐在窗前一边抓苍蝇一边动脑筋，后背突然被棍子重重地杵了一下。他心里一惊，装出迟钝的样子慢慢转过身。只见牛壮把电棍在手心里拍打着，两只牛眼紧盯着他，目光中饱含着疑虑。
耿志勇感觉背脊上一阵阵发凉，暗忖这小子什么意思？莫非我装傻的把戏被他识破了？
牛壮又用电棍杵了耿志勇一下，命令他把手摊开。耿志勇慢慢松开了右拳，一只死苍蝇赫然在目。
“你终于抓住了苍蝇！我想的话有两下子！祝贺你了！”牛壮阴阳怪气，明明是在敲山震虎。
毛院长走进来，问出了什么事？牛壮说：“我想的话，抓苍蝇要眼眼眼眼疾手快。连我都抓抓抓不到，他居然抓抓抓到了，你说怪不怪？”
毛院长不以为然：“瞎猫还能碰上死耗子呢。他成天抓苍蝇，偶然抓住一只也很正常。”
“不！我想的话没没没没这么巧，恐怕其中有有有文章！”牛壮一脸阴险的表情。
这小子虽然四肢发达，头脑可并不简单。此刻要是露出一丁点破绽，那就完蛋了，逃跑的希望将彻底破灭。耿志勇后悔刚才想得太入神，没注意他进来。现在除了继续装傻已别无办法。
牛壮显然是想试探他，指着他手心里的死苍蝇下令：“把它吃吃吃下去！”
什么？吃苍蝇？耿志勇感到一阵恶心。牛壮狞笑：“苍蝇是高蛋白，我想的话吃了大大大补。”
耿志勇左右为难。不吃的话肯定露馅；吃吧，黄豆大的绿头苍蝇怎么吃得下去！
“怎么？嫌脏？不不不想吃？”牛壮把电棍在窗台上猛敲了一下：“给我吃吃吃下去！快吃！”
耿志勇夸张地打了个哆嗦，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故意让苍蝇掉在地上，企图蒙混过关。可是牛壮却不依不饶，恶狠狠地朝他咆哮：“别浪费了！我想的话捡起来吃掉！”
王八蛋！欺人太甚！一股怒气像火山喷发一般，从耿志勇的脚底心直冲天灵盖。他狠狠地瞪着牛壮，用脚尖将死苍蝇碾得稀烂。
这个明显的挑衅举动把牛壮弄得愣住了，两只牛眼珠子瞪得溜圆。耿志勇蓦然醒悟，心里暗暗叫苦，糟了！要坏事！
果然，牛壮拍打着电棍狞笑道：“敢反反反反抗我的病人，我想的话你是头一个，胆子不不不小啊！”
耿志勇做惶恐状，希望能侥幸混过去。
牛壮接着说：“我想的话，你一直在装装装装傻，想找机会逃逃逃跑是不是？”
耿志勇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牛壮把电棍顶在他胸前，满面狰狞：“快说！否则别怪我不不不不客气！”
事到如今，耿志勇已经别无选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拼了吧！
就在牛壮想摁下电棍开关之际，耿志勇猛地用膝盖撞向他裆部。牛壮哎哟一声，痛得弯下了腰。耿志勇接着飞起一脚，正中牛壮右臂的麻筋，电棍脱手掉在了地上。耿志勇迅即捡起电棍顶住牛壮，狠狠摁下了电门开关。混蛋！让你也尝尝电棍的滋味！
牛壮刚刚给电棍新换了电池，电量很足。牛壮被电得惨叫，砰的摔了个嘴啃地。
很久以前英国也有一位牛人，名叫牛顿。根据他发现的万有引力定律，块头越大摔得越重。只见牛壮嘴肿得像猪八戒，鼻血糊了一脸。
这一切是在短短十几秒钟里发生的。毛院长惊呆了，身子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耿志勇朝牛壮下令：“放老实点！趴在床上！”
牛壮是个典型的纸老虎，整人的时候凶神恶煞，可一旦形势逆转，立刻成了草鸡软蛋。他乖乖地趴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
耿志勇用电棍指着毛院长：“把他绑起来！绑紧点！”
毛院长只好照办。牛壮被脸朝下牢牢绑住，动弹不得。耿志勇还不解恨，扯下他的袜子，用电棍顶着使劲往他嘴里塞：“狗东西！你叫我吃苍蝇，我叫你吃臭袜子！我想的话，袜子比苍蝇还好吃一点！”
牛壮噎得直翻白眼，喊又喊不出，难受得摇头摆尾。
摆平了牛壮，耿志勇又把毛院长拽过来，咬牙切齿道：“**也不是玩意儿，帮着熊占魁害我！”
毛院长吓得战战兢兢：“别……别乱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行！你听着！”耿志勇把电棍顶在他额头上：“把汽车钥匙交出来，否则我废了你！”
“是是！听你的！听你的！”毛院长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耿志勇押着毛院长来到办公室，拿到了汽车钥匙，随后打算把毛院长卷起来锁进文件柜里，让他也吃点苦头。毛院长陪笑道：“别这样。牛壮是熊占魁的人，刚才当着他的面不好说，其实我一直在暗中帮你。”
耿志勇啐道：“狗屁！把我当傻子了！”
“你别不信，你知道你的状况为什么会好转吗？”
“我是练武功的人，身体棒。”
毛院长冷笑：“再棒也是肉身凡胎！实话告诉你，我给你打的针是葡萄糖，吃的药是维他命！”
耿志勇将信将疑：“你为何这么做？”
毛院长叹道：“熊占魁是我的债主，又跟**有关系，他要我帮忙我不敢不答应。可是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良心上过不去。”
他说的合情合理，也许是真的。但对耿志勇而言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毛院长找出了他的证件，连同一沓钞票一块递给他：“赶紧离开这儿，走得越远越好，熊占魁不会放过你的。”
耿志勇狞笑：“他不放过我？我还不放过他呢！”
耿志勇按照毛院长的要求把他绑了起来，演一出苦肉计，免得熊占魁以后找他麻烦，随后偷偷上了毛院长的车。当大门打开、车子徐徐驶出的时候，他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在地狱里兜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人间。
精神病院附近有一家超市。耿志勇买了一把菜刀藏在身上，然后开车直奔物流公司。关在精神病院的那些日子，他无数次想象与熊占魁面对面的时刻，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物流公司大院里车辆川流不息，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耿志勇深深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无助，就像一根野草被人随便践踏。悲哀怨恨如巨浪一般在胸中激荡。他跳下车，大步闯进办公楼。
一名熟识的保安见了他，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不干了吗？”
耿志勇根本没听见，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报仇！他拔出菜刀，瞪着通红的双眼，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周围的人吓坏了，抱着脑袋四散逃窜。
在一片混乱中，耿志勇直奔六楼熊占魁的办公室。踹开门一看，里面没人，桌上一杯茶却冒着热气。熊占魁肯定没走远，就在附近。
耿志勇走出办公室，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进了电梯，正是熊占魁！耿志勇急忙冲过去，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混蛋！想跑？没那么容易！耿志勇飞奔下楼想截住他，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熊占魁钻进汽车一溜烟跑了。
耿志勇岂肯甘休，他一边打零工一边在物流公司附近蹲点守候，满以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熊占魁总要到公司来。谁知熊占魁就像溜底的王八，从此再没露过面。到后来，他索性卖了公司远走高飞了。正所谓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碰上一个不要命的对手，谁都吃不消。更可怕的是，这个对手非但不要命，还特别轴，认定了目标就决不放弃，如同一头孤狼。
耿志勇多方打听熊占魁的下落，却毫无结果。就在他愤懑绝望的时候，毛院长告诉他一个消息，牛壮离开精神病院，回滨海老家了。这个时间点与熊占魁卖掉公司恰好对上，而且牛壮和熊占魁关系密切，那么熊占魁会不会也去了滨海？耿志勇决定去滨海市找找看。这也是惟一的线索了。
滨海市位于经济发达的长三角地区，面积大人口多，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半个多月过去了，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
耿志勇郁闷之际，另一个打击又接踵而来。这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出租屋，愕然发现小偷来光顾过了，他的铺盖衣物和仅有的几千块钱都落入了贼手。
两手空空的耿志勇被房东赶出门，沦为了流浪汉。他白天或打零工，或拣废品，晚上就蜷缩在医院急诊室或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尽管日子过得很艰难，但他并没有放弃，依旧在苦苦寻找。他有预感，熊占魁就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他，向他讨回公道，这已经成了耿志勇活下去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