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没有像今天这般如此认真地打量过她,她与世俗所评价的根本不同,在她身上,你真的看不见被世俗污染的痕迹,但偏偏又是在红尘中打过滚的人。
或许她能当得上苏州城的第一戏子,这便是其中的缘由之一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也是叶继鲁莽了。”
两人又是一番客套,小吉在一旁看得直犯困,终是见得他们相视一笑,这才咧开嘴,露出两颗门牙。
虽然柳叙槐很像再与他说说这上学堂的事情,但聪慧如她,自然知道这并非一个恰当的时机,而叶继脸上也带着淡淡的倦色,她只得将此事暂压,决定以后再找机会同他商议。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终是离那秦家大寿之日越来越近了。
早在三天前,这苏州城的大街小巷皆是变得比往常热闹许多,在路上随便抓个人问一句,你便能晓得原是因为这秦家老爷今年虽然年迈,但精神矍铄,人越老便也爱做善事,于是在这大寿之前,拿出了秦家最好的黎香酒,供给苏州城的老百姓们品尝。
秦家是城中制酒先家,美名甚至远传京都,所以每年都能往宫里进贡不少美酒。不过这宫中的贵人喝的酒自然不能外卖,除开那些特制的酒与酿,能摆在酒家中的镇店之宝,当这黎香酒莫属。
平日里富庶之人都只可以浅尝辄止的醇酒,居然现在平常人就能喝到,自然是被人津津乐道,尤其是那些嗜酒的男人们。
不过既然秦家有了这一举,必定也说明已有更为精良的佳品已经酿出,一时秦家又会出个什么酒来勾人酒魂,也慢慢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刘妈妈既是高价买了这一盒胭脂,寿宴将至自然也就要派上用场,因为虽然说起来不过是秦家的一个宴会,但暗地里却也是几个青楼之间的暗暗较劲。
秦老爷此人有两痴,一是痴迷酿酒,而便是爱舞成痴,平日无事便爱听琴观舞,故此自己的寿宴,更是请了苏州城的各大青楼前来助兴。
香玉坊素来便以琴为首,琴师红玉更是整个苏州无人能比,然而舞伎却略逊一筹。
柳叙槐知道大事将近,心中着实还是有些着急的,因为要是此番她的胭脂不能一举成名,以后要再想有机会翻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也不知道刘妈妈准备得如何了。”她喃喃。
想至此,她还是决定往城里跑一趟,以求个心安。
来到香玉坊,里厢的姑娘们个个都不同于往日,走得也比较急,刘妈妈一眼就看到踏进门来的柳叙槐,两眼便堆满了笑意。
虽说柳叙槐也是许久没再唱过戏了,但以往的座下客也多是些体面之人,有她在旁提点帮衬,自然要比她一个俗人来得讨喜。
刘妈妈微微颔首,并未同她客套,而是直接躬身将她请了进来,完全没有了上次的嘲弄劲。柳叙槐见状也心中明了定是自己上次的胭脂得了她的心意。
“姑娘来得正是时候,这几日老妈子我真是要被这秦家寿宴的事给愁昏头了。”没有假手他人,而是亲自给她倒上了一壶香茗。
雾绫袅袅,衬托得柳叙槐本就白皙的面庞更添几分妩媚。
“早就听得香玉坊的红玉琴技乃是苏州一绝,坊中的舞姬也是不差,刘妈妈还如此坐立难安,到不知道其他楼中的人怎么想。”柳叙槐轻笑,这话倒并不是真的只是阿谀奉承,她还在戏楼的时候,倒是也听过这红玉的大名,只不过未曾谋面罢了。
看着柳叙槐眸色中的几分真诚,刘妈妈倒是有些敞开了心扉:“红玉自然了得,这孩子也是个念旧的,在坊里也不比别的姑娘要的多,只是去年纸欢阁请来了西域的舞师助阵,背后又有醉香阁的胭脂水粉撑腰,那西域之人身姿绰约、肤若凝脂,直接便将我们给比了下去。”
语毕她摇了摇头,脸上的愁容更甚,看向柳叙槐的眼神倒是又多了几分探究。
“妈妈可否领我前去一看。”柳叙槐沉吟片刻,就着茶盏的方向轻轻抿了一口,朱唇开合之间,倒是有几分吐气如兰的味道。
“等的就是姑娘这句话了。”
要说去寿宴上表演舞技,若是能名声大噪,这捧红的可并不仅仅是舞姬一人,连带着整个青楼上下都能扬眉吐气,所以时常有些不入流的东家会派人前来打探消息,弄清别人的底细。
柳叙槐也心知,这平日练舞的地方,必定是极其偏远的。
刘妈妈带着她绕了不少路,这才来到后院的一处平坦之地上,里面只有几个姿色身段均为上乘的姑娘。
“刘妈妈。”
见了她们两人过来了,那几个人均是伏身打了招呼,随着衣袖的翻动,引来一股熟悉的清香味,柳叙槐仔细看过去,果然见她们用的是当日她卖给刘妈妈的胭脂。
而一旁有一位红衣女子,长发散落在身后,从一旁的琴架起身,面上却很是素净,刚要行礼,倒是被刘妈妈给打断了——
“这位就是制胭脂的柳……”说至此,她忽然一拍脑袋,“相必大家也都认识。”
知道她并无恶意,柳叙槐回以淡淡一笑,她苏州城第一戏子的名头,自然不会有人不知道。
不过面前的几人显然是这香玉坊中的佼佼者,面上居然无半分讶异,看来倒是训练有素的。
刚欲让她们开始,便见刘妈妈忽然左右寻觅了一番,随后眉头就皱了:“青荷这丫头呢。”
谁知不问倒好,一问下面的几人皆是面面相觑,脸上这才多多少少露出些尴尬的表情,许久却无一人敢开口回答。
刘妈妈见此自然心中一气,转身向方才那名红衣女子看去,但声音却软了几分:“红玉你说,青荷去哪儿了。”
“方才她也在这儿练着,不过估摸是不太舒服,现在去自己屋里休息去了。”欠了一个身,只听见红玉娓娓道来,点点声音落入耳中,却是叫人说不出的舒服。
柳叙槐因着唱戏,对声音倒也算是敏感,当即就在心中赞叹,这红玉虽说以琴艺见长,但唱曲必定也是不错的,再加上她的体态规矩与大家闺秀无异,看上去却毫不做作,心里倒是对她有了些敬佩。
“这丫头最近怎么老是神神叨叨的,前两日也不愿接客,逮着机会就推脱身子不舒服,我去叫个大夫过来给她瞧瞧,要是无故偷懒,仔细她的皮。”
刘妈妈一边埋怨着,但眼睛里的担忧却瞒不了旁人,但眼前寿宴要紧,她不能兼顾,便唤小厮搬来了软椅,请柳叙槐坐下,又吩咐她们站好位子再联系一遍。
红玉坐下,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后面的几人会意均摆好姿势,只是把青荷的位子给空了出来,但是她正好是主跳,故此看上去似乎仍是缺了些什么。
这次准备的舞衣皆是特制的水袖舞裙,下摆由层层叠叠的薄沙,绯色同那胭脂也是交相辉映,看来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站位则是分了两列,前列额间贴着粉色花钿,开场委腰抬臂,以水袖掩面,而后方的四人穿着稍显素雅,手中端着可以开合的羽扇,斜倾于中间位置。
随乐音响起,前六人这才甩开水袖,半掩前出,声音的抑扬顿挫之内,原本在中间聚拢之人也渐渐分散开来,尽显柔媚之姿。
而当每每到了琴音急转之刻,一把把羽扇便迅速打开,空中传来飒飒的风声,有些平铺直叙的舞蹈才忽然有了些惊艳的味道……
少顷,琴音止,一曲终,一舞毕,衣袂婉转而下,几人又重新聚拢在中间,而前排之人现在则呈半蹲之姿,应当是青荷的位子有前举的动作。
情不自禁地鼓了掌,柳叙槐这才站起身子,刘妈妈见状立刻迎了上来,见她表情也是十分欣赏,所以语气也带了几分欣喜:“姑娘觉得如何?”
“正所谓采薇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婀娜窈窕,琴音杳然,秒得很。”柳叙槐轻笑,许久未经历这莺燕的场面,以往她在戏中,身不由己,今日她却在戏外,心中自然无限感慨。
刘妈妈听了喜上心头:“那可能在寿宴上一出风头?”
“难矣。”
谁知与方才恰恰想反,柳叙槐倒是眉头微皱,摇了摇头,不作沉思便否定了。
这一下姑娘们倒是再也忍不住,有些不乐意了,只见其中一姿色最为娇媚的站出来拉了刘妈妈到一边:“妈妈今日叫来‘贵客’,倒是最后把我们全给贬得一文不值了。”
柳叙槐不恼,只是缓步走上前弯腰拨了一下琴弦——
“叮——”清脆而绵长的琴音萦绕在耳畔。
“琴妙、舞佳,两者相辅相成,分开来品都是佳品,但怪就怪在红玉的琴实在太妙,舞却不及,所以本意为观舞,现在倒变成听琴了。”
刘妈妈一听一拍大腿,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怪不得每次只要这红玉以琴相和,众人皆是对她的琴艺再三称道,却鲜少有人再谈论舞技。
“秦家老爷想必刘妈妈也有所了解,嗜舞、酒成痴,对琴则无半点研究,所以这一舞中虽有亮点,也得须给看得懂的人看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