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遽岚把自己的书房设在在尚书令府中一栋很高的建筑顶端。他每天清晨都亲自把它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打开窗子,看着脚下的半个夜鸢城,呼吸着高处才有的新鲜空气,使自己的大脑快速清醒起来,思考着这一天中要做的所有事情。
他一向一丝不苟,甚至过多地强迫自己。他很清楚,仅仅是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当作可以随意摆弄、随时牺牲的棋子,更何况他对未来的期待远不止这些。
按照寻常人的观点,他的地位已算是登峰造极,也该心满意足,安享富贵荣华了。枭雄们在他们还是普通人时,也是这样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的贪欲总是无止境。直到他们坐到了那个位子,才发现安于现状和束手待擒没多大区别。弱肉强食不仅体现在大自然,更体现在人类的上层社会。
自从戴月澜来到皇宫后,宁岱的气色不断好转,可谁都知道,戴月澜虽以“女丹师”的名义进宫,但她并非世外高人,甚至可以说只不过是个稍善于调理之道的医师,对金石之毒侵入骨髓的宁岱来说,最多只能挽回他些时日。宁岱之所以看重她,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宁岱的结义大哥戴烽澜,母亲是宁岱的初次暗恋对象白雨岚罢了。
只是,任何不符合自己预期的状况出现,都是极大的危险。白遽岚心里感到越来越不安。如果以往宁岱的病态都是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得……这个猜想突然冒出来,把白遽岚吓得脑中一片空白。
如果真是这样,心中那幅盛世鸿图瞬间便是流血漂橹。
视野越来越模糊,突然他隐约感到下面有人在向他招手,赶紧集中涣散的目光望去,原来是白夫人带着几个丫鬟正要出门。白遽岚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冲她们点点头。
白夫人比他还大六岁,已是徐娘半老。从前他在绮绣城遇到她时,她刚因久未生育被自己的夫君一纸休书逐出家门,趴在青石桥上哭得肝肠寸断,几乎就要跳下去。
当时的白遽岚刚送走文萱,心中不免有些伤感,看到她沦落至此,心有戚戚,便让她来填补文萱空出的位置。不久他便不顾众人目光,娶她为妻。
如今十六年已过去,她虽然未给白遽岚生个一男半女,白遽岚也并未因此嫌弃她一分一毫,更是从不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甚至也不娶妾。别人提及白遽岚夫妇,都是赞誉有加,就连宁岱也时有褒奖。
“我总算是待她仁至义尽,她应该对此很感激吧?”白遽岚有些洋洋自得,然后便去思忖如何应对当前局势了。
但白夫人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对他感激得忠心耿耿。
此时她正深情看着怀里躺着的人。那人名叫施生,只有二十一岁,外貌阴柔似女子,是个专给贵妇人们唱小曲的优伶。
古时达官贵人,虽坐拥三妻四妾,仍心有不足,在外沾花惹草,对家里的人不管不顾,是以那些贵妇人们虽然衣食无忧,但也多有幽怨。
优伶所唱小曲,往往凄切哀婉,字字入心,勾起贵妇人们的伤感情绪,便让她们觉得似是有了知己,与之倾诉,借此排遣忧愁,有些把持不住的,便将那些优伶养为了男宠。
施生曾问过白夫人,为何白遽岚对她那么恩爱,她仍这么不安分。
白夫人笑道:“他虽不曾亏待我,但并不算是我的丈夫。他的心里只有别人,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不要钱的**而已。”
施生当时没再多问。虽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对女人来说,幸福的女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女人也都是相似的,这不过取决于她们倚仗的男人如何待她们。
只是这次施生不再安于现状。他问白夫人:“你平时只是说,终会有和我厮守终身的那一天。如今我又老了两岁,你说的事却还不见踪影。该不会是哄着我玩的吧?”
白夫人看他这么委屈,立时笑了,安抚道:“你且稍安毋躁,我许给你的,自有法子兑现,只是还缺个合适的时机。”
施生不屑道:“能有什么法子?难道白相能不要他的面子,送你一纸休书不成?”
“这法子过于骇人,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害了你。”
施生更是不乐意了,立即拨开白夫人抚弄自己头发的手,从她怀里站起身来,愤愤地走到窗子前,回头对她说:“就算是‘画饼充饥’也得让人看到那个圆圈呢,你这神神秘秘吊人胃口算是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就立马从这跳下去!”
白夫人有些慌了。她知道施生最恨别人骗他,更是敢说敢做,上次因为她有个问题回答的慢了,就拿把刀割了手腕,幸而抢救过来了。她十分享受这种被别人特别在乎的感觉,越病态越有吸引力。
她赶紧上去把施生拉到怀里,好言安慰道:“我怎会骗你?你可知白遽岚这么些年,为何不在意膝下无儿女?只因他早已有了一个亲生儿子……”
施生一撇嘴:“我不信。什么样的儿子,竟能藏这么久不相认?”
白夫人一笑,接着说道:“他这儿子现在的身份太不可思议,若要相认,恐怕要到翻天覆地之时。”
“是什么身份,说的如此玄秘,我倒要看你怎么编下去。”施生还是一脸不信。
“他就是当朝太子!”白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紧盯着施生,看他的表现。
施生果然大惊,急忙问道:“如此机密,你怎能得知?”
白夫人得意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心里虽然没我,但我却知道他心里有谁。好歹是同床共枕了十六年的夫妻,他有什么秘密,夜里半听半问的也能知道个大概。只不过,我将所有的信息拼凑起来,想到这一层的时候,竟用了十六年。”言语中尽是些感叹。
施生动容道:“果然人最放松的时候就是泄漏秘密的时候。白遽岚苦心经营十六年,却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么,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就是文萱皇后了?”
白夫人恨恨道:“除了她还能有谁?也真难为白遽岚,这么长时间以来不但不能碰他心爱的女人一下,还要向她磕头跪拜。”
施生又加了一句:“不但不能叫自己亲生儿子一声‘儿’,也还要向他磕头跪拜。”
两人竟相视而大笑。
笑毕,施生又问:“你却如何打算利用这个秘密?这秘密一旦公布出来,皇后和太子什么下场先不用说,白遽岚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那我们不就得获得自由,得偿心愿了么?”
“到底是年轻,想法简单,说得轻巧。这秘密我们对谁说去?先不说怎么见到皇上,就算是能见到他,告诉他一切,他又即便是信了,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必定会杀了我们灭口。所以这话不能我们去说。”白夫人郑重道。
“那让谁去说?”
“本来是没有合适人选,最近却有了。”
“谁?”
“戴月澜。”白夫人笑得更开心了。
“她怎会替你说?难道她不知道这样有极大的风险么?”
“人通常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心爱的东西不受别人侵害的。”
“你是说,白遽岚会迫使戴月澜不得不说?”
“这正是我想要你耐着性子等着看的好戏。”
施生不再发问了,而是灿烂的笑了起来。毕竟这出戏一旦开始,必定是精彩纷呈,惊天动地,以致难以收场的。
难以收场的戏,才是好戏。
一星期后,落霜小院。戴月澜心里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前天她被白遽岚邀去他家作客。既是舅舅相请,于情于理,皆不好拒绝,好在白遽岚甚是随和,仅谈了些家常话题,并未让她感到半分不自在。
最后白夫人送她送到门外很远,说是要说些体己话。只是这体己话,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当时白夫人有些伤感地说:“月澜,今日一别,只怕我们以后也没多少见面的机会了。”
戴月澜奇道:“舅母何出此言?”
“你也知道,这伴君如伴虎,你舅舅平时战战兢兢尚且怕被吃了,何况无意间犯下了大错呢。”
戴月澜心里一怔,安慰道:“舅母放宽心些,舅舅在朝中深得皇上信任,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白夫人见戴月澜不问到底舅舅犯下了什么大错,只好接着说:“当初你舅舅在绮绣城寻得文萱皇后,见她生的漂亮,一时冲动之下,就……其实,皇后在进宫前就已怀有了身孕……”
戴月澜如闻晴天霹雳,正好脚下踢到一块石头,急忙“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接送她的宫女太监远远看见了,也吓得魂都没了,赶紧都跑了过来将她搀扶起来。
戴月澜面有歉意的说:“月澜这几天不知为何,心神不宁,注意力无法集中,不经意间跌倒,让舅母见笑了。”
白夫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关怀了几句。然后大家便相互告别了。
戴月澜回到落霜小院,紧掩上了门窗,在床上躺了半天才感到身上有了一丝力气,又起来哆哆嗦嗦喝了一杯凉茶,才将心里的惊吓压下去几分。
如今两天过去,她还是不想走出小院半步。那些人都是疯了么?他们不管有多大的秘密都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些秘密在同一时间被揭发出来,不论出于谋划还是巧合,它们加起来的力量会将世界冲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