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顺业答应自己父亲的时候,心里琢磨着要给妹妹们一人两千金,外加一人一间有盈余的铺子。他觉得他自己着实能够负担。眼看着自己和范氏手里都是无比的宽裕,他的心里猛一受了感动,在那个时刻若是父亲显章要和自己立个字据,他是会毫不犹豫地立下的。镇上的人,一定又会羡慕林家人的赤忱和团结,也自然会觉得他这个做同父异母哥哥的有着宽善的胸怀。不过当他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就在心底里把两间有盈余的铺子收回了,只情愿给林美和林殊一人两千金了。对!这样多么爽快,也体面!何况两个未长成的少女,就算依靠着寡母,又如何能料理得好两间铺子呢?顺业是能拿出两千金的,轻轻松松。他便一直在铺子里既打发着生意,又一遍一遍地问自己,翻来覆去,手也在算盘珠上上上下下,拨了不少辰光,结果是自己觉得很满意。
他自己刚想定了主意,范氏就抱着家喜,自娘家回来了。她事先没和方氏,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婆婆打半句招呼。当然了,范氏不怕数落,她有这个权力来,因为显章一死,整个宅子就是她丈夫的了。她既然完全没有一点儿顾虑,方氏和两个姐妹也觉得范氏的放肆无礼简直到了不可忍的地步。更何况林美和林殊,就像所有不爱说话的人会给人引发的联想一样,这两个女孩子越是在林家的大宅里沉默寡言,越是说明她俩心细如针。她们是这么的敏感,何况自父亲显章一死,“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就经常自她们的私房话儿里说出来,有一次还叫她们的母亲听到,三个女人抱作一团,当即就流了泪。方氏在显章身边那么多年,不光操持家务,见识也有了长进,养成了一副柔韧但并不柔弱的性格,见着范氏这么荒唐,她气的干脆就房门一闭,不见范氏。范氏有些尴尬,便叫仆役李二嫂牵着家喜上楼去请安,算是试探。方氏开了门,把家喜迎进去抱了亲了,但就是不再愿意见范氏。范氏坐在堂屋,看着家喜被二嫂牵着回来,心里就恨恨地发誓,待着丈夫回来,便彻底不顾这三个女人的苦乐,就跟在自己娘家,女人从来是得不到乐子的一样。
方氏送走了家喜,自己就气得坐在床上发愣。以她的修养,对范氏这样势利的人一向来是深恶痛绝,但过去的好时光自然可以遮掩这生活里的一根刺,叫这刺刺得人不那么明显。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生活里的美妙色彩转瞬间消逝,剩下的这点儿丑陋却愈发张扬起来。要是以她自己的鄙夷,她自然会考虑一走了之,可是眼下为两个女儿计议,她还是相信显章一定会叫顺业来照拂她们三人的。特别是大女儿林美的劝说。为了这点儿缘故,她才决定留下,也没有下楼去和范氏彻底闹翻脸。
林美,这在劝说母亲这件事上起了大作用的大女儿,虽然才十七岁,但已经非常有才干了。而且方氏虽然受了那么多年显章的影响,但到底是个旧式的女人,又加上心肠热,免不了为自己惹下些麻烦,甚至是从大爷和显章那里。比如有一次听范氏说家喜那里缺双绵软一些的孩儿鞋,方氏心里一动,就一针一线连夜缝出一双来,回头给范氏送去,再听到鞋子消息的时候,就是范氏在大爷面前的牢骚话儿,说家喜之所以学步晚,是因为穿了小鞋,挤伤了小脚趾头了。小鞋自然就是方氏的手艺。林美为此责怪母亲,方氏也知道,若是林美在家,这鞋子她哪怕扔了,也绝不肯叫她给范氏送去。有个明白孩子劝阻,自己也就少受许多委屈。
林美比她母亲更加会看人看事,性格有分寸,心地也好,富于情感,但又懂得如何克制。然而林美的不幸也是十分明显的。她生下来三个月便从床上滚下来,叫火盆燎了半边脸。奶娘徐氏正喂自己家儿子呢,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听咚的一声,接着哭声震天,再抱起来林美的时候,已经叫了一声,吓昏过去。林美的皮肉都焦糊了,粘连一处。血水脓水,又是敷药,又是求神,显章和方氏想尽了所有法子,连着大爷都流了好几次泪,林美还是落下了一张三分之一焦黑模糊的脸。但是偏因为她天生的好性格,好才能,反倒叫人们越加的同情她,尊重她了。可能也是这样的原因,那皮肤完整的半边面孔,显得更加白净清秀,眼神更加清冽真挚,人也是冰雪聪明,越是这样,越是叫人痛惜得更深。
双胞胎妹妹林殊则要幸运得多。她在才能方面都比姐姐要差,性格算得上懂事,比起姐姐来,则要肤浅、幼稚许多。做什么事,她也做不到专心致志,伤心或者开心起来,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没有节制。她有修养,自然不坏,但是因为长相太美,条件太好,就不容易成熟,办事就远不如林美那么谨慎,铁了心要做一辈子的小姑娘。
林殊固然是爱姐姐的,也同情她,所以两人双进双出,在香水镇外的天地里,有了属于她们的一个乐园。那里既是她们的乐园,就说明镇上的人,别说哥哥,大爷,就连父亲母亲也是无从想象的,是姐妹俩完全拥有的一个地盘。姐妹俩既然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在一个母腹里来到这个世界上,这里面本来就有点神秘的色彩。何况,两个女孩子带着仆役在省城里的学校生活,其实镇上几乎无人了解,这一段生活里,其实是有着坐井观天的人想象不到的秘密的。是的,林家人世世代代引以为傲的香水镇,不过是一口井罢了。
脸上有疤,倒是更像林美的一道面纱。家里出了变故,所有人都显得伤感沉郁,只有林美以前就镇静,现在也就在面纱覆盖下,依然故我。她对妹妹的脆弱倒很担心,但是一连方氏,身边的仆役菊姐,似乎都觉得林殊的悲伤很自然,也很可宝贵。方氏独居,又常常去姐妹俩的屋里,极度伤心之下,免不了相互影响,又引出很多眼泪来。哪怕一开始,只是在扶灵之后的那种悲恸,之后反复重提,顺带着把这些年的往事都翻出来,仔细整理之下,就更加伤感,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林美最开始是劝,把林殊尽量往学校里哄,后来也就知道林殊是自己去找的痛苦,还喜欢沉浸其中,见不至于危险,也就由她去了。林美自己也很难过,但总还能打起精神来,既要对付母亲和妹妹,还免不了用眼睛盯着哥哥顺业和范氏。她是第一个看出来,她们母女三人的前途命运,掌握在了敌人的手里。即便如此,林美还是尽力照料母亲和妹妹,见到时机,也努力劝她们尽量振作。
穿过天井里,林美见着林殊坐在汲水缸的边上。朝着她走过去,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就范氏带着家喜回来的事聊聊,又想着如何不去触发她更大的伤感。林殊眼神发愣,林美以为她已经私底下开始为前途伤心,却看到她手里捏着一封信。林美当时就想到了她俩之间的秘密。林殊抬起头,也看到了林美。两姐妹顿时被她俩共有的,巨大的秘密,亘古不变的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
林美一低头,瞬间就在缸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钟无艳。林殊也看到她自己的脸,夏迎春。
缸里,水的纹理变得奇怪了,弯弯折折。两个人都没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