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踏雪忽觉衣角微动,正要回头,耳边天溪翁低声道:“切莫回头,片刻之后,待我与一丹虎缠斗,你便带了令兄奔入后堂,求我师父救命。”独孤踏雪听他言语虽轻,却意甚决绝,当下微微点头。
众人便在草堂中坐等,眼见日落西山,那沙弥出来掌灯,复又转回。蒙面儒生“哎呀”叫道:“大事不好,丹师,莫不是他怕了你我,竟然逃去了?”一丹虎摇头道:“若是我杀了你全家后销声匿迹,多年后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你可会逃吗?”蒙面儒生道:“自然不会!只是那人既不逃走,又不出来相见,恐怕要安排下什么厉害的手段对付你我,倒不可不防!”一丹虎摇头道:“如今他心爱弟子在咱们手上,不怕他不乖乖就范。此人虽无武功,却心思缜密,咱们此刻若是自乱阵脚,那便输了。”话音刚落,一阵轻微脚步声传来。一丹虎哼了一声,三具万毒活尸退到他身后站立。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渐行渐近,一人自后堂转出,却是个中年僧人,身穿粗布僧衣,白净面庞,眉宇间隐隐一抹愁苦神色。
天溪翁见了这僧人,叫一声“师父”,纳头便拜。一丹虎眉毛一挑,躬身叫声:“师父。”独孤踏雪见天溪翁与一丹虎俱已年近花甲,料想他们师父想必是个耄耋老人,不料这僧人不过四十岁左右年纪,心中不由大奇。
枯桑和尚微微摆手道:“贫僧已是方外之人,这‘师父’二字,已不敢当。不知几位施主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一丹虎道:“既然大师如此说,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夫这次远道而来,不过是向大师打听一个人!此人医术天下无双,江湖人称‘医仙’,这人久已遁世,世人莫知其踪。”
独孤踏雪听他提到医仙的名号,心中忍不住一惊,凝神细听。
枯桑和尚闭目道:“哦?不知与贫僧有什么相干?”
一丹虎道:“那医仙号称‘丹针双绝’,他天雷神针绝技,已然多年不显于世。嘿嘿,敝上遍行天下,欲寻这人,无意中得知这世上竟有‘雷火针’之技,深究之下,便知这雷火针竟是化自天雷神针。嘿嘿,这才差下我来向大师请教。大师只须说出此人所在,老夫转头就走,绝不损大师一分一毫!”
枯桑和尚合十道:“贫僧既已跳出这万丈红尘,便不再是这尘世中人,更不理世俗间事。”
一丹虎道:“佛祖当年日食一粒马麦,犹不能自脱于红尘,大师又如何跳得出这世上的恩怨?”
枯桑和尚淡然道:“身如枯木、心如死灰,风雨雷电再不能损我,和风细雨亦不能益我。我于这世上之人再无恩、世人于我再无仇!”
一丹虎手指独孤踏雪嘿嘿笑道:“这三人中,一人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另两人中了天蚕蛊毒,普天之下,便只有你解得。大师若是袖手旁观,这三人难免命丧黄泉!大师既是佛门中人,当以慈悲为怀,怎能见死不救?”
枯桑和尚道:“纵然贫僧这一生不眠不休,又救得了多少人?多两个少两个又有什么分别?都不过是太仓一粟罢了!世人在苦海中永世沉沦,贫僧便解得了他身上之毒,又如何解他心中之毒?心中之毒不去,身上之毒解了又有何用处?”
一丹虎本来要以天溪翁等三人为质,逼枯桑和尚就范,哪料到枯桑和尚似乎并不在意这几人死活。一丹虎自来狡诈,料想这必是枯桑和尚的诡计,当下哈哈一笑,道:“大师菩提证道,明镜常清。老夫佩服。本来此次前来,一来是打听医仙下落。二来嘛,当年令公子临死之时,曾有几句话留了下来,打算说给大师听听。”说罢捻须阴笑。
枯桑和尚身子一震,眉头微蹙。天溪翁拍案而起,吼道:“你这禽兽,当年若不是师父出手救你,你焉能活到今日?你不思回报便罢了,竟然杀了恩师一家,今日又来拨弄口舌,是何居心?”他身中剧毒,一身功夫尽失,一条命已然握在一丹虎手中,此时见一丹虎竟然提起师父痛心疾首之事,却再也忍不住。
一丹虎冷笑道:“当年枯桑大师救我性命不假,只是追本溯源,源头还在你这老儿身上。”
天溪翁道:“当年山洪暴发,洪水过后,瘟疫肆虐。你身为医生,不思救人,竟然囤积居奇,将常山、柴胡、何首乌几味药尽皆收入囊中,坐地起价,可算得上下作之极。我深入山中,遍尝百草,终于给我发现,原来青蒿竟是治疗瘟疫的奇药。”
一丹虎嘿嘿笑道:“当年你四处派发清瘟散,想那青蒿本是到处都有之物,一钱不值。我手中囤积之药,却都发霉了。那时节,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天溪翁道:“是以你才偷偷找上门来,向我施放天蚕蛊毒?”
一丹虎冷笑道:“谁挡了我的财路,自然是该死的。不料事到半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施术救了你!”
天溪翁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当时你身受天蚕蛊反噬之苦,痛苦哀嚎,爬到师父面前哀求。师父见你一身医术,也算得出类拔萃,这才不惜损了自己三年阳寿,出手救了你性命。”他回头看向枯桑和尚。枯桑和尚双目紧闭,合十默祷。
天溪翁长叹一声,继续道:“当年咱师父不过二三十岁年纪,丰姿俊朗,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便因一念之差,救了你这中山狼子,才落得这青灯古佛,悲苦一生!哎!自你我投入师父门墙,师父有何处对不起你?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一丹虎恨恨道:“当年他将你我收入门墙,世人尽皆称赞你舍身为民;赞他医术超群,见了我面,却总是唾面而去。你当那滋味是好受的吗?他于我既有活命之恩,又有授业之德。这一生一世,我在你二人面前,是抬不得头的了。嘿嘿,大恩既不能以恩报,那便只好以怨报了!”独孤踏雪见他脸上肌肉不断抽搐,神态甚是怕人。一时间,草堂内寂寂无声,只听一丹虎一人说话。一丹虎道:“那****要你我一同随他进山采药,我随便找了个由头推脱,待你二人去得远了,便潜入藏书室中,意图盗取他所著医书。我只道你二人既已不在,想必是手到擒来,不料被丹儿撞破!”
独孤踏雪心中揣测,这丹儿必是枯桑和尚之子。果然,枯桑和尚听到一丹虎口吐“丹儿”两字,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