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要拜的年,是到亲戚家拜年。
从正月初二开始,可以一直拜到初八乃至初十。多数人家会在正月初六以前把所有亲戚的年拜完,叫“骑马拜年”,意思是不下马,甚至不进门,骑在马背上作个辑,说声拜年,立马赶到下一家。只有那些亲戚特别多,而承担拜年任务的又只有一两个人,才会拖到正月初十。
到亲戚家拜年,是我们几个孩子最向往的事,却也是父亲最辛苦、母亲最担心的事。碰上雨雪天气,路滑难走,又必须出门,几个孩子又小,父亲可忙坏了。我老大,走路稳,就给我一把伞,让我自力更生;大妹也能走路,但不会打伞,得父亲牵着;小妹走不稳路,得趴在父亲背上。后来小弟出生了,小妹就只有自己走路,把父亲的脊背让给小弟。父亲一路上拉扯四个孩子,顶风冒雪,或是顶着瓢泼大雨,艰难地行走,一路的辛苦主要体现在路难走,身体冷,尤其是双手冻得撑不了伞。想着外婆家的小白兔,想着慈祥的外婆,又有了力气,即使手冻麻木了、衣服被淋湿了也不在乎。
正月初三,我们一般到外婆家拜年。这么多小外甥全来了,她当然高兴。我们在烤衣服时,父亲抽空去外公的堂兄弟家逐个拜年。吃了中饭,他还得到七里外的另一个村庄,给他的舅舅拜年去。我们只能被寄存在外婆家,等他返回后,再一路回家。
正月初四,我们去大姑、二姑家拜年。经过昨天的辛苦劳累,大妹或小妹打了退堂鼓,我责无旁贷,承担了这个任务,和四姑或是五姑一起上路。
在外婆家、姑姑家拜年,除了好吃好玩,还可以得到压岁钱,这已经成了惯例。回家后,母亲要查帐,我就老实上缴。她对我很放心,每年过年都给我压担子,安排一些亲戚家由我单枪匹马地去拜年。我和父亲基本上共同完成了全家的拜年任务。至少在我上初中一年级前,父亲还没买自行车,到哪儿拜年,都是凭一双脚板走。把所有亲戚家全走一遍,花上四五天时间,走上几十里路,有的要翻山,有的要过桥,不管多远都得去,假如别人上我家了,而我没去他家拜年,那么明年别人也不来了,这门亲事就拉断了。
到亲戚家拜年,也有些小讲究。譬如,舅舅、外公外婆必须第一个去,而且还得揣上一两斤酥糖作拜年礼,其他亲戚往后排。像正月初二这天,我去外婆家拜年,大姑和二姑的儿子就邀约到我们家,给我的爷爷即他们的外公拜年。只有等他们来过了,我才可以在正月初三到他们家给姑姑姑爷拜年。母亲很看重这个细节,总说我们家是做舅爷的,要比这几个姑姑高一等,他们派人先来朝拜是理所当然的。
假如腊月二十就该到外婆家“辞年岁”,而没有去,那么就在拜年时,把辞年岁要送的礼物一并带上,一般是两斤猪肉、两瓶酒和两斤酥糖。但这种情况很少。因为辞年岁是相当重要的一个礼节,必须在腊月二十,派专人专程去外婆家送上“三个两”,等于是做女婿的、做女儿的和做外孙的人,对外婆一家的慰问。当然,无论是辞年岁,还是拜年,外婆都要回礼,价值差不多。这正如母亲常说的那句话:朋友是嘴还嘴,亲戚是礼还礼。
礼多人不怪。亲戚是越走越亲,不走就疏,甚至拉断。一个春节,一个拜年,已经完整地解释得明白无误。
说完过年,再说过节。
白果树下垸的过节,挺有特色。中秋、端午倍受重视,农历七月半也当作一个大节。这三大节日仅次于春节。其实具体到内容上,也就是吃上一顿好饭好菜。农村生活艰苦,平时难以吃上鱼肉,正好趁过节找个理由吃鱼吃肉。说白了,过节就是吃肉。
中秋节,也会晚上赏月,也会吃月饼,但都没有吃鱼吃肉重要。母亲很看重中秋节,除了有鱼有肉,还会打糍粑,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了。父亲从街上买回了几斤猪肉,一条鲢鱼,母亲则张罗打糍粑的原材料。她用三升籼米拿去和别人换回两斤糯米,把黄芝麻碾碎。中秋节的早上,打糍粑吃;中午炒肉片吃;晚上,炖肉,烧鱼,吃月饼。这就是母亲安排的食谱。
早上,她煮了一锅糯米饭,揭开锅盖冷却,将脸盆洗净,装了芝麻粉,和白砂糖拌了。打起两碗糯米饭,放进脸盆里,用筷子把它分成拳头大小的饭团,与芝麻、白糖混合打滚,这就制作好了一团又一团的糍粑,里面是糯米饭,外面是芝麻、白糖,又甜又软,又香又酥,我可以一口气吃五六只,肚皮立即鼓了起来,不敢再吃了。糯米饭可不比籼米饭,难消化。
母亲好客,只要打了糍粑,就会送一些给邻居分享,谁只要从家门口路过,也会被她硬拉进来吃一只,才放他走。晚上,刚放下饭碗,我们就吵着吃月饼。母亲说,你们出去看天狗吃掉月亮没有,如果天狗吃了月亮,你们就回来吃月饼。
我们并不知道母亲是让我们去欣赏月色,让我们促进消化好吃月饼。我们就出去玩,月亮只是看了一眼,它像太阳一样圆,像棉花一样白,像星星一样遥远,就扔下月亮,做游戏,互相追逐。玩累了,猛然想起家里有月饼,赶紧回家。
母亲已经把月饼摆在桌上了,两面黄的芝麻饼,香喷喷的。她用菜刀切成几块,我们每个人分吃了一小块。吃完了,见桌上还有芝麻,我又捡起来吃。吃饱了,心满意足地睡觉。中秋节就结束了。那时我们不会背诵与月亮有关的古诗,当然也不懂得赏月了。中秋节带给我们的是美味的享受,是嬉戏的乐趣,是过节的好心情。
端午节照例有鱼有肉吃,还要煮鸡蛋、做发粑吃,比中秋节的食品要丰富,也要复杂。
在端午节前的一个星期天,不上学,母亲让我随奶奶一起到七里外的一个加工厂做笔小生意,我挑去的是一小担麦子,换回一些面粉和面条。她从水舟爹那儿买来香麯,把面粉和了,做成粑坯子,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烤着吃。蒸熟了的粑,有点像馍馍,垸里人叫“发粑”;用油烤的粑,两面黄,也有芝麻,像饼子,里面没有白糖、香糖什么的,烤得又硬又干,比较难吃。
发粑蒸熟了,我会吃两个。烤的粑,我顶多吃一个。最爱吃的是煮鸡蛋,四姑会用金黄色的麦秆做成一个小网篼,用细绳系着,鸡蛋就放在网篼里,提了它,可以在伙伴们面前炫耀。等到几天后网篼玩破了,破了一个大窟窿,这才把鸡蛋吃掉。鸡蛋存放时间太长,吃起来像破棉絮,无味,也不香。
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端午是为了纪念屈原,从没听说这个人,老师也没讲过。有鱼有肉吃,有发粑、烤粑和鸡蛋,已经很满足了,却不知道还有更好吃的东西--粽子,我从没吃过它。
七月半,在垸里极重视。人们要用纸钱制作包袱,烧给列祖列宗享用。这些纸钱也是自己做的,从街上买回又便宜又粗糙的香纸,借来一只钱印,醮了红墨水,往香纸上盖印,就制成了纸钱,专供死人在阴间买东西。
这个钱印,就像一只公章,手巴掌大小,圆圆的,上面是一些鬼画符般的字,谁也读不清楚看不明白,肯定是阴间的字符。一张香纸,要把钱印盖满,每个圆印就代表一万块钱,这一张香纸往往要盖上二十几个钱印,等于就是二十几万块钱。
纸钱做好了,花花绿绿的,纸是黄色的,钱是红色的。十张香纸叠成半本书那么大的小包裹,用白纸包起来,称作“包袱单”。拿笔在白纸正面竖着写三行字,中间一行是“故显考某某大人冥用”,代表收信人、收钱人;左边一行是某某(活人)化缘,代表送信人、送钱人。右边一行是“中元日具”四个小字,代表寄信、送钱的时间。
我常被爷爷喊去写字,大约是因为我读的书多,会写字。按要求用毛笔写,因此我又要去买毛笔、墨汁。我没练过毛笔字,只好将毛笔当作钢笔使用,写起来很慢,字也难看。好在爷爷不怪,相反鼓励我,只要笔笔有,不怕写得丑。
别看这个写“包袱”,可费力了。晒筐上堆积如山的“包袱”,少说也有五十个。通常是一个死人两个包袱,级别很高的,像“故显考”之类,还要多送两三个。所以,写完这些字,我的双手和鼻尖上、脸上都沾满了墨汁。我一边写,一边想,这“故显考”指的什么?是我的哪一代祖宗?问爷爷,他含糊地说,是远祖,说不出来是哪一代,反正也没见过面,都只是听上一辈子人讲的。一辈一辈地往下传,也就有了故显考、故先考了。
我突然问爷爷,那你死了是什么“考”?现在可不可以给你写一个包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爷爷不高兴了,脸一拉,说,我还没死,等我死了你再写……他最后又补了一句,你们都望着我死,对吧?
那些年,母亲和爷爷常为些小事吵嘴,公媳关系十分紧张。母亲骂得可凶了,什么老精怪,老不死的。现在,我说了这么两句与死有关的话,爷爷立即联想到母亲骂他的咒语,心里自然不高兴了。
包袱做好了,在傍晚时弄到路边,下面架一层干稻草,包袱就睡在草上,点火烧掉,再放挂鞭炮。埋在各个角落的列祖列宗,听到炮声了,就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把这几十万的纸钱拿去用。我当时很不明白,纸钱都已经烧成灰烬了,还怎么收得到?还怎么用?后来才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缅怀列祖列宗的表达方式而已。阴间哪里还有什么鬼魂、纸钱和代销店、百货商店?
把死人的事忙完了,接下来该活着的人吃鱼吃肉了,照例有发粑和烤粑吃。吃饭时,没哪一个悲伤,怀念死者的复杂心情和痛苦的表情荡然无存。也许,给他们送去了几十万块纸钱,够他们用了,活着的人也就有个心理安慰,自然可以吃喝一番。
垸里人给这个农历七月半,取了个节日名字--吃心。我又不懂了,吃什么心?吃谁的心?或者,它本身就只是方言,无法用汉字表述。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弄明白,农历七月初七是“七夕节”,中国的情人节。可是,时间上也不吻合,一个是七月半,另一个是七月初七,两者不是一回事。反正,白果树下垸的人不管那么多,每年到了这一天,仍旧给死人烧包袱,送去几十几百万,然后自己吃鱼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