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里。
程未晞取出随身携带的药膏,将宋以同拉到身边,动作轻柔地给他擦药。这道鞭痕又宽又长,贯穿了他的整个左脸,孩子那娇嫩的皮肉泛着骇人的红肿,淤血在皮肤下呈现黑紫的颜色。
“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程未晞皱着眉毛,心疼地埋怨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鞭子抽在脸上该有多疼。本来这段时间就够辛苦了,这下拜了师父更得受罪。以后天天练鞭子,受伤的时候多着呢。”
宋以同只是笑着,乖乖地等程未晞给他上药,也不辩解。
孟梓辛坐在一旁绞着手帕子,看见宋以同的伤,恨不得疼在自己脸上,虽然心里难受得很,她却并不打算阻拦儿子,脸上并未露出什么不满。可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了。
“以同,这几个月,你跟着你父亲练剑,跟着你母亲练习格斗术,现在又新拜了一个师父学习长鞭,平日里还跟着千山、雁北他们去做事历练,这样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也都很支持你。这些日子以来,你的进步的确很大,可是也不能太过急进,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是懂的。”
这番话也正是宋云昭和程未晞想要说的。
这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自从斗兽场那件事之后,宋以同仿佛在一夜之间成长了很多,对自己的要求开始变得极为严苛,不仅学业上更加勤奋,还急切地学习武功。尤其是亲身经历了岭南地震,他看到他的父母、看到官兵们拼尽全力保一方百姓平安,为了重建岭南煞费苦心,努力将一座千疮百孔的废城扶持起来。要做出这样的壮举,光有一颗真心和满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明白了只有强大起来才能掌握命运的道理。
再者,阿南失踪的事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他想尽可能地多练就一些本领,早日找回弟弟,让他不再受苦。
宋以同的确是过于急进了,他始终有块心病深埋在心底。知道上进是好的,可这样的“上进”始终有些问题,让人担心不已。他现在只有四岁,不该过早承受这样沉重的压力,有些责任不是他的,他就要懂得卸下肩头,轻轻松松地成长。
孟嘉猷看着自己的外甥,也有些许感慨,才几个月不见,宋以同眉宇之间竟多了些坚硬的棱角,过去奶娃娃一样的感觉全都蜕去,也仿佛多了很多心事,看似开朗有活力,目光却深邃起来,不像是一个四岁大的孩子。
“你娘亲说的话很有道理,”宋云昭对儿子说道:“同时学习这么多种功夫未必是好事,况且你还要读书。现在正在学的也就罢了,你自己来协调时间,不过短期内不要再学新的功夫了。前两天你说要学弓箭,我考虑过了,建议你还是过几年再学,一方面你抽不出时间来,纵是要学也难专心,另一方面,你现在还小,学弓箭恐伤了筋骨。”
宋以同点头称“是”。
他自然明白父母的苦心,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担心了。有些事的确是急不来的,是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程未晞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她伸手一捞,就把宋以同抱在腿上,软软的小身子靠在怀里,让人感觉特别满足和熨帖。看到宋以同小脸一红,她笑道:“好啦,以同都明白的,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会更好的。只是以后练功要小心一些,不然受伤了还要听我们唠叨。”
宋以同乖乖地答应了。
孟梓辛道:“哥哥,这次你来岭南,怎么没有带嫂子和松原一起过来?”
她兄嫂的感情特别好,极少分隔两地,岭南路途遥远,哥哥怎么舍得离开这么久呢?
孟嘉猷笑道:“阿椋身子有些不便,况且我也待不久,过几日就要回去了。”
孟梓辛听了,一脸惊喜地问:“嫂子是有孕了吗?”
孟嘉猷笑着点点头。孟梓辛便道:“太好了,你们早就想要个女儿,希望这次能得偿所愿!”
宋云昭也笑着恭喜他,又问:“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只见孟嘉猷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宋云昭手里。
“你看这是什么?”
宋云昭接过那本册子来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面露喜色,道:“这是岭南州的土地规划全案!”
这本册子里详细地记录了岭南州各地区的土地管理、农田规划、矿藏开采、水文地质数据等信息。岭南自战乱后,耕地荒废、工业衰败,此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水土资源管理模式被毁于一旦,地震后更是没有人接起这个烂摊子。
全国每个州府都有一册“土地规划全案”,这是根据每个地区的不同情况、工农业发展特点,经过数年来的漫长的工作才能整理而成的。所以这是一本十分重要的册子。此前朝廷为了加强对各州的管控,要求各州上报土地规划全案,除了当地会保留一份,还有一份要上交工部。问题是,岭南州此前被岳王控制了,要上交到工部的册子在半路上“丢失”,后来战事一起,这件事就悬在那里。如今宋云昭想要重整土地资源,就要重新去考察、收集资料,建立新的管理机制将是一个十分浩大的工程。
而此前负责这项工作的岭南土地监察史冯厚才是个贪官,现正被羁押在大狱里。此人奸邪狡诈,他自认为手里握着岭南州的土地规划全案,就有了翻身的资本,所以死咬着不肯承认罪名,坚决不肯吐露土地规划全案的下落,妄想以此为要挟官复原职,重新掌握权力。
冯厚才在岭南遭遇天灾时还在谋一己私利,实在是可恨,可如果杀了他,要找到那本重要的册子就更加无望了,所以宋云昭很为此事烦恼。
现在找到了那本遗失的册子,宋云昭自然惊喜不已。
“这是如何得来的?”他忙问。
孟嘉猷道:“是我岳父得来的。那时工部收集各州的土地规划录,他就对岭南留了心。后来这本册子果然‘丢了’,岳父就暗中查访,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前段时间岳王被赶到蒙阳城,他府中有一个叫丁钰的幕僚悄悄地将这本册子送到我岳父那里,想要立功,好求得一官半职。岳父不动声色地收下册子,就将那人打发了。后来命人抄了一份,岭南地震以后,他想起这件事来,就让我将原来那本拿来交给你。”
宋云昭得了宝一样,诚心诚意道:“崔大人有心了,替我谢谢他。”
孟嘉猷得意地道:“要我说,岳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这样亲近你,这几年,他有什么好事没想着你?所以说,你还要谢谢我,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地给你送过来。”
这话是玩笑,也是暗示。
他是在告诉宋云昭,工部尚书崔甯是和端王站在同一个阵营的。虽然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但今后若真有什么变故,宋云昭心里也有个数。
其实孟嘉猷一直觉得,这几年皇帝虽然在表面上疏远了端王,却暗中做了许多帮扶他建立势力的事情。皇帝将孟梓辛和唐星雅嫁给宋云昭,实则为他拉拢了右相、工部、翰林院的关系,而他又素与左相王培之亲近,如今朝中两大丞相皆亲端王,宋云昭表面上落魄至岭南这样穷山恶水之地,实际上皇帝是什么心思,也难有定数。
而程未晞的出现,则成了一个变数。
孟嘉猷看着宋云昭,不知他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