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宅。
叶心和纺竹静静坐在屋顶吹风,两人之间隔着一臂距离。
两人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在角落里八卦的关怀可急死了,这个笨师兄,愣头青,怎么这么久还没把人家拿下?
关怀一摸兜,掏出一个小瓶子。
梅开九度,就靠你了啊!
关怀偷笑几声,就闪电般跑向叶心所在的房间,小丫头一边跑一边想,爹啊爹,你这梅开九度配得太积德了,马上就要促成第二桩姻缘了!
在屋顶的叶心,眼底闪过一抹无奈,这个小师妹……真不消停。
要是这种方法对纺竹有用,还用得着小师妹出手?他自己就……
啊呸,他叶神医叶堂主是正人君子,也不会用这种方法的。
正纳着闷,纺竹突然说话了:“我不是纺竹。”
“我知道。”叶心轻声应道。
“我的名字叫高坤。”
高坤……
叶心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年号泽坤,文坤皇后,豫坤宫,全都带一个坤字……
难、难道……
看着叶心眼中的一抹惊色,纺竹无奈苦笑:“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她复而自嘲一笑:“洛苏茵,她是我女儿。韩豫,这是她原本的名字。”
叶心的下巴快掉地上去了:“可、可洛苏茵都二十岁了,你才十九岁啊,这怎么……”
突然叶心一顿,更结巴了:“执空大师说的……异、异世之魂?”
纺竹点点头:“叶心,你很聪明,我才说了两个名字,你就全猜到了。”
这是第一次,叶心被纺竹夸,心里却愈发沉重。
场面一时有些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风舒缓地吹着,带着初夏特有的青草味。
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笑意深深地在窥探俗世的风花雪月。
最终还是纺竹先开口:“这就是我一直回避你的原因。叶心,你很好,我配不上你。”
一向伶牙俐齿的叶心,此刻却语塞了。
直觉告诉他,纺竹有一段撕心裂肺的过往,这段过往将她的心占得满满当当。
他半年来,像牛皮糖一样的追求,却根本是在她心门外徘徊。
因为,她连一丝机会都没有给。
“也好,今天全都告诉你吧,也算给你一个回答。”
纺竹笑颜吟吟,叶心却感觉周遭的空气一瞬间都被抽走,他脑中只留下一个画面,那个他梦中曾出现过的画面——
海天交界处,站着一个人,看不到正脸,但他的背影很坚毅。
有时候他会舞剑,那把叫做紫玉剑的宝剑,和他的紫袍一起翻飞,剑光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面庞。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
就这样,从三千青丝,等到霜雪满头。
……
叶心胸口像被灌了几坛老陈醋,他几乎不敢动,生怕一动,眸中就会水光闪闪。
呵……
纺竹啊纺竹,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回答,什么回答呢?
你,预备用怎样绝情的话,来再一次拒绝我呢?
在叶心近乎绝望的眼神中,纺竹缓缓开口:“活到今天,我也快四十岁了,本来不该这么多愁善感的,可这二十年来,我过得太沉重了。韩泽,我那么相信他,依赖他,即使没有仪式,甚至没有领证,即使只是农村里的一张婚书……可我还是嫁给了他。我原本该有所察觉的,但小豫出生后,喜悦和表面的甜蜜冲昏了我的头脑,韩泽利用我,来到这里,做了太子,最终成了高高在上的乾帝陛下。”
纺竹说着,看了叶心一眼,朝着他极力掩饰痛苦的脸伸出手去。
却在还有一寸处,停住了。
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微颤,声音闷闷的:“抱歉,逾越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在利用我。对权力的渴望,让他精心设计了一出爱情陷阱,等着我跳进去。可笑啊……大家都叫我铁娘子,说我手段阴辣狠绝,可是……哪个女人不想温柔?都是被逼的,被逼得这颗心,再也软不了了。”
叶心想开口安慰,却无比郁闷地发现,自己胸口的老陈醋从几坛变成了几大缸,几乎将他淹没。
“所以,叶心,忘了我吧。”
纺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亮。
叶心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雷鸣寨的囚室。
那时候,在一堆蓬头垢面的姑娘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纺竹,而后才看到高月蓝。
那时候的纺竹,看似无害,却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周身气场一变,眼神凌厉,根本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就是那个瞬间,让叶心再也忘不了纺竹。
相识以来,叶心的心思明显得不能更明显了,也只有他单方面在付出,这场追求,很累,可他从未想过放弃。
从未。
无论是之前,还在现在。
即使知道她以前结过婚,有过孩子。
即使她的心比石头还硬。
即使她再拒绝他一百次一千次。
即使……她现在是竹贵人。
“我忘不了。”
叶心的声音很沉稳,他深深望进纺竹的眼眸里,郑重地说:“那个韩泽,他不懂得珍惜你,是他瞎了眼,我不会放弃的!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弃!”
纺竹却突然嗤笑一声:“你不介意我的过往么?”
叶心陡然一怔。
不介意?
呵……怎么可能不介意?
韩泽和她的过往,让他嫉妒得发狂!
可是,越是嫉妒,他便越想要得到,越想要弥补。
叶心闷声道:“在我眼里,你是纺竹,不是高坤。”
“可我就是高坤,真正的纺竹早就死了。”
“不!”叶心突然提高声调,情绪激动,“我说的纺竹,是我在雷鸣寨认识的那个纺竹!我倾心的,是现在的你!”
纺竹诡异地一笑:“真没想到,我四十岁了,还有艳遇。”
叶心的脸色变了变:“无论你怎么说,我决不放弃,除非我死!”
纺竹有些无奈,也有些头大。
她想要叶心听过这些后,心中产生嫌隙,从而能离她远一点。
因为她有预感,如果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一些她不希望发生的事。
是什么事呢……
纺竹抬头,望着星空,无尽的黑暗中有光芒在闪烁。
她看着星光,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那太快,她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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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幸福大抵就那么几种,艰难却各不相同。
感情的事情伤心伤神伤脑筋,但政治党争,也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
史书上寥寥几笔,背后尽是心力和血泪,所谓——研墨满腔血,提笔命千秋。
当初樾王案龙袍案,相里誉花了一年时间筛选和考察了一个心腹,那心腹自此五年,只做一件事,就是挖地道。
或许每天就那么一铲子,整整五年,一千八百个日日夜夜,他白日里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夜晚就偷偷出去铲一铲子砂,挖一抔土,搬一块石。
他没有父母妻儿,唯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痴呆哥哥。这五年来,以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他的哥哥会得一世平安,代价是——地道竣工之时,便是他归西之时。
这样的人,相里誉培养了不止一两个。
谙王远走华风国,流云公主的微服私访和芳心暗许,从来都不是偶然。
早在半年前,相里誉和溪客堂便在华风国安插了人,每次有机会接近流云公主,便有意无意地引导流云去明古国走访。
而在“案发地点”,那条街上,一大半都是相里誉的人,为避免表演不自然而被看出破绽,这群人已在此居住了三个月。
如若英雄救美行不通,也会有别的方法让流云公主和谙王见面,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在相里誉的世界里,大抵没有巧合二字。
他与人说的每一个字,看似极为寻常的一个动作,也许都是某个惊天阴谋中的一环。
不得不说,相里誉的方法十分恶毒且有效。
他喜欢在暗地里阴人,不喜大动干戈,也不会挑到明面上。
他了解乾帝的出牌风格——乾帝正当壮年,还未定下谁将是储君,无论老二、老五、老六亦或是老八、老九,立谁为太子都无关紧要,能权衡朝局最重要。
而乾帝要动杀心,只因心中那一点猜忌而已。
樾王的死,根本不是因那件龙袍,而是乾帝的多疑。
从海乡县县令吴大贵截杀高月蓝开始,再到方锦瓷镇小院刺杀车景,小打小闹的,乾帝虽不说什么,但时间长了总会生厌。
龙袍一现,乾帝就爆发了,这樾王太目中无人了!平时不说他,还真当自己是皇帝了?
但帝王毕竟是帝王,震怒之下,理智尚存,就在乾帝忖度这事儿是不是有人嫁祸给樾王的时候,提审路上发生了劫狱之事。
乾帝忍无可忍了。
樾王平日里的胆大妄为和鲁莽不堪,毫不掩饰自己的夺嫡之心,一桩桩都是杀死他自己的利器。
而谙王,太小家子气,乾帝也从来不看好他。
用一个谙王换来两国和平,互通有无,乾帝还用面子问题狠狠敲诈了华风女皇一笔。
相里誉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两王,现在,终于轮到太子了。
要对付太子,无论是先前的太子浪费风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是之后的考生大闹杏林苑,以及金柝被杀,乾帝虽未削弱太子之权,但心中的芥蒂已越来越深。
相里誉拿着纺竹送来的包裹,笑意深深。
这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泛了黄的书页,多少也让这位太子傅大人猜到了一些事情。
他终于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人,果然都不简单哪。
这一次,完蛋的不仅仅是太子,那个稳坐至尊之位二十余年的人,也该死了。
他既已对神捕司动了心思,那么,为了秦宋柯,高月蓝势必不会袖手旁观,而最受宠的华容公主又对秦宋柯有意,到时候事情想不闹大都不行。
乱的好!
越乱越好!
相里誉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不过,纺竹这次来,为何有些怪异的感觉?她知道了什么?
还有,高月蓝中毒之前,洛苏茵曾去了一趟妙法寺,难道说……执空与她,有一些秘密?
相里誉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只觉得事情一下子发生太多,难得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这一条路,已走了二十几年,却在变数之中走向终点,于是那到达顶峰的路上,便处处都是变数。
最大的变数,就是车景爱上了高月蓝,至此,相里誉终于解脱了。
他心中的最后一处柔软终于被剥落,可以肆无忌惮地去玩弄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