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蓝没有想到,车景就在殿外不远。
她用尽全身力气走出前厅,看着满院的桃花,几乎站不稳,腰间传来熟悉的温度,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泪就这样一滴滴落下来,啪啪掉在地上。
车景轻声说:“去房里哭,别叫人笑话。”
就这样真的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很畅快。
高月蓝抽噎着,双眼肿得睁不开,鼻头通红。
车景帮她揉着太阳穴,问:“好些了吗?”
高月蓝无声点头,还吸溜了两下鼻涕。
车景轻笑一声,拿出水芝锦的帕子帮她擦净,问:“她说的那些,你信吗?”
高月蓝无助地抬头看他:“半信半疑吧……她骗我一次,就会骗我第二次。”
语气沉痛而哀伤,仿若还有一些自嘲。
她忽的紧紧抓住车景的手臂,神色慌张,急促地问:“活了二十年,今天才知道,我特么就是块石头……阿景,我是块石头,你会要一块石头吗?”
车景好笑地看着她:“要,无论什么样的蓝蓝,我都要。”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冰冷的石头,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不能这样抱着你,我……”
面对她的担忧,车景顿时有点无奈,“不会的。纺竹不是说了吗,只是灵气化形,进入了你的身体,你本身还是人。”
“是……吗?”高月蓝愣愣的。
“是。”车景郑重地点头。
他温暖的大掌贴上她的后心,轻缓地为她注入一些内力,一边说:“那天的事情查到了,是长庐。”
高月蓝心口一跳,她当然知道,车景说的是入宫奉茶那天,马车被袭,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竟然举剑要杀他。
长庐……这个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哪。
“我问过执空了,是长庐自创的邪术,令你产生了幻觉。”
高月蓝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看出点什么来。
却见车景笑得一脸无害温柔,她最终哗地撕开车景的衣袖,指着那仍清晰可见的剑痕说:“还想骗我多久?每个人都在骗我,到底我是太蠢还是太无能,你们用爱的名义,一次次伤害我瞒着我!”
车景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情绪如此激动,有一瞬间的恍惚。
“抱歉。”他低声道。
曾经对她的欺瞒,她虽不提起,心中却必然是介意的……
“当初你的确是要拿剑刺向我,是长庐的邪术,令你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幸好当时师父卜了一卦,怕我们有危险就找了来,正好将我救下,却是让长庐逃了。”
高月蓝听得一阵心惊:“若是执空大师未曾兴起卜那一卦……”
车景笑笑说:“那也无妨,我自一座山死里逃生,修为已至化境后期,你的剑,伤不了我。”
高月蓝看着那道并不浅的剑痕,抿着唇不说话,后背出了冷汗。
不用想也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车景已是化境后期,身法是何等之快,却仍被剑所伤……
“你怕我多想,瞒着我也是为我好。”
原本是安慰自己安慰别人的话,车景听了却似乎更为难过,他很严肃地看着她:“高月蓝,你不必事事为我想。我承认,怕你胡思乱想,才会与你说那只是你的幻觉。我那时也曾想到,谁都不希望被骗,更害怕你知晓事实后心生怨怼,但我仍旧是骗了你。因我太自负,想一力承担,护你周全,却忘了……你本就不是我羽翼下安分守己的人。”
“那个茶摊,还记得吗?有地痞流氓欲轻薄你,我忍得几乎口吐鲜血,才没有冲上去将他剥皮抽筋。我很清楚,你需要足够自保的力量,否则就无法陪我走下去。但最近发生太多事,我们两个都死过一回,我无法再承受有一丝失去你的可能。就算只是你心中一条小小的裂缝,也不允许。但这样,对你又不够信任。你与华容说的话,我全都记在心里,你那样独立自强,骄傲倔强……我发誓,再不会因自己的善意而欺瞒你。”
高月蓝突然就笑了出来。
她看着车景晶亮的眼眸,“嚯,这世道,挚爱的人都欺骗了我,但好在骗我的人——全都是真心爱我。”
无论是车景,K姐,还是秦宋柯。
“原谅我了吗?王妃。”
高月蓝摸了摸鼻子:“你抽个时间,去跪会儿搓衣板吧。”
车景:“……”
======
纺竹跌跌撞撞回到宫里,她抬眼看着奢华的湘竹殿,喉头一痒,狠狠咳嗽几声,唾液中掺了些血丝。
韩泽当时擅闯这个时空,还带着她生下仅数月的女儿,是怕她通过小豫的血找到他吧?
呵呵呵……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还是找到了你,韩泽!
可现如今,韩豫,也就是洛苏茵,嫁给了太子傅相里誉。
当年柔妃与外臣相里年的苟且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若说钰王可能是相里年的儿子,那么,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可能——相里誉是乾帝的儿子!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相里誉是乾帝的儿子,洛苏茵是乾帝的女儿……
“哈哈哈哈……”
纺竹听见自己胸膛剧烈震动,明明那么痛苦,却发出尖亮的笑声。
“高坤,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被丈夫抛弃,带走了女儿,找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亲生女儿嫁的人,竟还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闷响。
纺竹愣愣地看去,发现乾帝瘫软在门口。
她突然心底泛起一股奇怪的思绪,似笑非笑地对着乾帝道:“狗血吧?刺激吧?陛下,您希望是怎样的?是儿女败坏纲常好呢,还是你自己戴绿帽子好?”
乾帝颤着身子,满脸惊惧,哪还有平日里的威严,他死死抓着纺竹的袖子,惨声问道:“真的吗?这……这是真的吗?!”
纺竹眼底一片嘲讽:“真的假的,陛下还要问我吗?小豫不是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吗?贱妾初来乍到,又怎么知道呢?”
“怎么……怎么可能?”
乾帝呆愣当场,不住地重复地这句话。
纺竹冷笑一声:“刚来的时候,为了逃命,你丢下了小豫,对吗?”
乾帝猛然抬头,和她对视的一瞬有浓重的愧疚,随即低下头,沉默。
“这么看来,是默认了?韩泽,你可真行啊,我找了你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一个女人能有几个二十年?!”
“是我对不起你……”乾帝溘然闭眼。
“是!你本来就对不起我!什么豫坤宫,什么文坤皇后,什么年号泽坤……韩泽,原来你没有忘记一个叫高坤的女人啊,那个你曾发誓对她好一辈子,却抛弃她、拐走她孩子的女人——你的结发妻子!”
乾帝声线低沉,似有哽咽,“豫坤宫,文坤皇后,年号泽坤……我留着这些,并不是因为念念不忘那一个人。坐上了这个位子,便要时时警惕,处处猜疑,长久下来,亲情不亲、友情不友、爱情不爱。韩泽、高坤、韩豫,记着这三个名字,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曾经……也是个普通人啊。”
还打算打同情牌了是吧?
纺竹忽然毫不客气地把一张纸甩到乾帝脸上。
那张红纸年份已许久,黯淡的红不再鲜艳,老套的农村婚书样式,隽秀的小楷——写着两个新人的名字,写着百年好合的祝福。
乾帝抖着手看那张纸,有些地方颜色褪得厉害,已经泛白,圆形的、小小的,泪痕中浓重的哀伤几乎让他拿不起这张纸。
纸没有破损,却皱巴巴的,尽管刻意压平过,但那些痕迹却永远都在了。
乾帝仿佛看见,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痛哭着将这一纸婚书揉搓捏扁,扔到远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女人又惊慌失措地将它从垃圾堆里翻出来,如对珍宝般收藏好……
不知她这样重复了多少次,痛哭了多少次。
纺竹忽然出手,夺过他手中的婚书,闪电般将其撕成碎片,她眼中犀利如刀:“你不是喜欢权力吗?你不是享受高高在上吗?好,韩泽,尊敬的乾帝陛下,请你务必要记住,今日,是我休了你!”
乾帝看着漫天的碎片,有一瞬间的恍惚,在那些碎片后面,散发着寒意的女子……
恍如一个恶魔。
“阿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回过神来,乾帝翻来覆去只会说“对不起”三个字,神色诚恳,满脸痛苦,纺竹却更觉好笑:“我知道你对不起我,你可以不用重复这些废话了。现在——你告诉我,小豫为什么会变成洛相的女儿?”
乾帝从地上爬起来,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嗬……好,你不愿说就算了。我既然能找到你,也能找到当年的真相!”
纺竹说完就要往外走,乾帝立刻拉住她,急忙辩解:“不是我不愿意说,是……是我当时想着活命,所以……”
纺竹冷笑:“我查过了,当年,太子赈灾路上被流匪袭击,下落不明——我猜,那时候你正好魂穿,在穷山恶水中,你自己都活不下去,又岂会带着一个累赘?”
一下子被毫无保留地戳穿,乾帝面色一赧,喃喃道:“对不起。”
“够了!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吗?”
纺竹突然逼近乾帝,直视他的双眼,她的眼神好像毒蛇一样,一下,一下,让乾帝的心脏一再收缩,几乎不能呼吸。
一片死寂,只听得到他急促而慌乱的呼吸。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觉得自己只是韩泽,而非高高在上的乾帝。
“韩泽,你可真是贼性不改啊。”
长久的死寂后,她突然笑了出来,“你偷渡时空可不是初犯,只是我先前不知道,看来,你之前就来过这里,尝到过权力的滋味,你放不下那种感觉——这就是你接近我的真实目的。”
乾帝瞳孔一缩,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纺竹自嘲地摇摇头:“灯下黑啊……我竟被你骗了那么久!二十年了,有人劝我放下,可她不知道,这个我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是个只爱权力、利欲熏心、抛妻弃子的畜生!”
“事已至此了,我只能说抱歉。”
“真没劲。”纺竹冷眼看着他,“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
乾帝一噎,半晌才说:“我最后悔的,就是二十五年前带着小豫来了,如果有小豫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好过些?”
听闻此言,纺竹心里咯噔一下。
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
这个时空和现代有时差,所以在现代的二十年,应该是这里的二十五年!
可是,小豫,也就是洛苏茵,今年才二十岁……
如果说,二十五年前,她被韩泽带到明古国,那她应该已经二十五岁了啊!
这中间为什么会差五年?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纺竹恶狠狠道:“当初你把小豫扔在了哪里?”
乾帝支支吾吾的不肯说,纺竹猛然拉过他手臂,扣住命脉:“我再问最后一遍!”
“黑蜂崖底。”乾帝声若蚊蝇。
黑蜂崖……
黑蜂崖!
又是黑蜂崖!
这个桃花剑谱案滋生的地方,这个让真正的“纺竹”丧命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一想到黑蜂崖,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里是一切的开始,又是一切的结束,但结束之后,又会有新的开始……
循环往复,万劫不复。
这种感觉……很不好!
她晃着头,顾自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剩乾帝一人留在奢华的殿中,阴影中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嘴角噙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女人就是冲动,这么早就摊牌了。
既然“纺竹”是高坤,那么,神捕司的其他人,好像也留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