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景气冲冲地出来后,直接去了溪客堂找叶心。
如他所料,叶堂主烂醉如泥。
他凛然一笑:“这便消沉了?”
叶心苦兮兮地说:“不是消沉,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不妙了。我知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曾干涉,可她一个字也不愿与我说。这么久了啊……她仍旧对我一丝信任也没有。”
“蓝蓝……她也是,看似和盘托出,实则仍瞒着我许多。”
“这不一样。纺竹,是我用溪客堂为她铺路,是我……亲手把她送进了宫里。”
车景眼里闪过一丝讶然:“有时候想不通,你的情是太浅还是太深。”
叶心嘿嘿笑了起来:“无所谓吧,她能做她想做的事,便好了。”
“事成,我尽一切可能救她出来。”
叶心一愣,随即道:“她走时很决然。”
这回轮到车景愣了:“她没打算活着回来?”
叶心不语,猛灌了一口酒。
“我倒是觉得,她是因背负了太多,不忍负你,才会不信你不近你。若是此次能釜底抽薪,她心中释然,你就还有戏。”
叶心苦笑:“但愿吧。”
虫鸣声声,夏夜湿热,可这两个男子心里,却一片冰天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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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皇宫都是乌烟瘴气的,反倒是冷宫这种令人闻之变色的地方,纺竹更愿意去一些。
宫娥恪尽职守地提醒着,“贵人,冷宫不祥,您还是止步吧。”
“无妨。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纺竹抬脚就走了进去,不出意外,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形容狼狈的疯妃。
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草秀故春色,世路妇难为。木鸡方备德,心坚终待鹤。草秀故春色,世路……”
疯妃见了人,不管不顾就往上扑,纺竹连忙退出了冷宫,那首诗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今日的天气有些闷,连带着心情也不大好。
纺竹秀眉紧锁,一直在思索这些日子的进展。
没有。
一点线索也没有,一丝踪迹也没有。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换了身份;第二,不在宫里。
一个人的脾性,经过二十年,会改变吗?
如果变了,那么,那个人又会怎么做?
“贵人,前面是禁地,不能再走了。”
纺竹抬眸,看到“豫坤宫”三个字,笑了一下:“文坤皇后的寝宫?”
宫娥应了一声“是”。
正当纺竹看着豫坤宫若有所思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尖酸的嗓音——
“哟,竹妹妹在这儿做什么呢?”
纺竹转身,看到卉贵妃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她立即行了礼:“见过贵妃。”
卉贵妃冷笑一声,突然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想抗旨进了这禁地不成?!”
“贱妾不敢。”
“不敢?本宫倒是瞧着你胆儿不小啊,霸着陛下不说,如今连禁地都想进去了!告诉你,就凭你,还想肖想皇后之位?做梦!”
纺竹跪着,静静地说:“贱妾不敢。”
卉贵妃道:“今日若不是本宫恰巧在这里,你是不是便打算擅闯禁地了?哼,小狐媚子,给本宫跪着,跪到知错为止!”
纺竹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凌卉实在太碍事了。
卉贵妃低声问着身边的宫女冷烟:“陛下现在何处?”
冷烟回答:“约莫是在甘露殿。”
“走,本宫要给陛下送些爽口的茶食。”
卉贵妃又对几个太监道:“看着竹贵人,若无本宫的话,不许她起来!”
那几个太监忙应了是,又见冷烟对他们几个打了个手势,又连连道:“贵妃放心,奴才们一定做好。”。
卉贵妃这才满意地走了。
纺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中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做,却见卉贵妃的身影消失后,那几个太监就将她围了起来。
正是下午,日头很大,纺竹跪得久了,难免有些眩晕,这时,她余光瞥见那几个太监的身影动了动,随即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且说卉贵妃,到了甘露殿后,乾帝刚好小寐醒来,她满面笑容地迎上去:“正好陛下醒了,妾身吩咐御膳房做了些爽口的茶食,您若是有胃口,便尝尝吧。”
乾帝看了看她道:“你有心了。”
尝了块茶饼,乾帝看卉贵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皱了皱眉:“有什么事?”
卉贵妃面色一惊,赔着笑道:“妾身没什么事。”
“有事便说!”
眼见乾帝有些不耐烦了,卉贵妃忙压低声音道:“妾身方才见着了竹贵人,她,她……”
乾帝眉目一凛,“她怎么了?”
卉贵妃见乾帝竟如此在意那竹贵人,顿时心中怒火更甚,不过此刻必定事成了,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她竹贵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妾身见她在豫坤宫外东张西望的,心想,莫不是她进宫时日短,不知这宫中的规矩,便劝着她别进去了。妾身好心好意劝她,她却顶嘴,后来妾身想着,竹妹妹虽得陛下宠爱,但也不能逾了规矩不是?便叫她跪上半个时辰长长记性,留了几个阉人看着点,妹妹看着身子弱,若是有个好歹,陛下您也心疼。可……可竹妹妹她面上虽应承了,但看样子却有几分不服。想来是对我这个姐姐心有芥蒂呢。”
乾帝却霍然起身,急急便迈出了殿门,一旁伺候着的赵高霎时反应过来,喊了声“摆驾豫坤宫”也跟着走了。
卉贵妃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多年前,华容好奇便闯进了豫坤宫,乾帝知晓后罚她关了三日祠堂,华容可谓是乾帝最宠爱的公主了,尚且如此惩罚,那竹贵人,哼,不死也得扒层皮了!
因乾帝走得急,不多时便到了豫坤宫外,卉贵妃见宫殿门口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太监,皆是挂了彩,手上、脸上、脖子上都布满了咬痕,不禁在心中暗笑,演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呢。
她面上却是一片惊惧:“这……这是怎么回事?”
乾帝一言不发,直接进了豫坤宫,卉贵妃也急忙跟了进去。
走进去便看到,豫坤宫那常年关着的正殿门此时已大开,一抹绿色的身影躺在哪儿。
乾帝看到了,竟不顾形象,小跑几步,上前扶起了纺竹。
卉贵妃恨得牙痒痒,陛下竟如此宠她!
她刚想说上几句,便见人已醒了,纺竹一睁眼,看到乾帝,竟冷笑一声道:“陛下。”
卉贵妃眼睛都直了,这这这这语气,难不成是嘲讽?!
乾帝急忙问:“你没事吧?”
纺竹再次冷笑:“贱妾能有什么事。”
乾帝这才舒了一口气:“没事便好,没事便好。还有,在朕面前莫再自称贱妾。”
若不是有冷烟扶着,卉贵妃恐怕已是晕过去了,难道,难道陛下最近喜爱这种冷性子的美人?
乾帝这才看向卉贵妃,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卉贵妃眼皮一跳:“妾身……妾身不知。”
乾帝扶着纺竹往外走,一边说:“赵高,将外面几个人弄醒,朕要亲自问!”
赵总管效率很高,乾帝走到殿外之时,那几个太监已经醒了。
“是谁叫你们这么做的?”
那几个太监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说:“是……是竹贵人,奴才们奉贵妃之命守着贵人,谁知贵人趁奴才们不注意,上来就咬,还将奴才们打晕了……”
乾帝显然不信,提高了声音问:“是吗?”
“是……是是!”
几个太监已把额头都嗑出了血,仍在不断叩头,乾帝转身问卉贵妃道:“这几个,都是你含英宫的人?”
卉贵妃稳了稳心神:“是。”
乾帝蓦地冷笑一声:“这几个奴才,拖出去杖毙,卉贵妃禁足一月,降为卉妃。”
凌卉闻言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乾帝:“陛下,为何?妾身,妾身做错什么了……”
乾帝没有解释,对赵高使了个颜色,赵高会意,对还在不断挣扎的凌卉道:“娘娘,别让奴才们为难了。”
凌卉无法接受事实,却也拗不过两个太监,哭着喊着就被架走了。
乾帝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便拥着纺竹再次走进了豫坤宫。
赵高的干儿子——管事太监严椿,压低声音不解地问:“纵使有蹊跷,也该问个清楚,如今那几个奴才和卉妃都未承认,陛下怎的就罚这般重?”
赵高道:“因为那几个奴才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严椿:“什么?”
赵高笑了笑,望着宣政殿的方向,幽幽一叹:“在这宫里,永远只有一个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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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神秘的豫坤宫中。
乾帝定定看向纺竹,问道:“找到了什么?”
纺竹一笑:“什么也没有。”
“别找了,不在宫里。”
纺竹蓦然抬头:“什……什么?”
乾帝顾自走向殿中的太师椅,也不管身份,竟自己挥袖掸了掸灰尘,坐下后说道:“原本这豫坤宫是日日打扫的,但你进宫后,朕便再也没叫人来扫过了。”
“难道这豫坤宫是给我留着的?”
乾帝无奈地笑笑:“你总是这样。”
纺竹有些不耐烦了:“豫坤宫我不感兴趣,告诉我,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纺竹气急:“你!你真以为我怕死?”
“你自然不怕死。只是,很久了……朕也在找,但一直没有消息。”
“是不是死了?”
乾帝只是垂首,摇着头。
两人都没说话,半晌,乾帝才缓缓站起来,走到内殿,纺竹在外不断听到机括的声音,冷笑了许久,见乾帝捧着一个小盒子出来了,似笑非笑地说:“在找这个吗?”
她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书籍。
乾帝愣了愣,打开手中盒子,见里面空空如也,随后苦笑一下说:“你还是那么厉害,本来就想着将它给你的。”
“嗬……”
纺竹眼中有一抹嘲讽,“桃花剑谱……这本掀起了血雨腥风的剑谱,陛下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泽坤八年,朕……我去妙法寺求签,解签之时,殿中忽然飘起漫天的桃花瓣,执空大师竟凭空变出一把剑来,执剑而舞,最后那花瓣竟兀自排列成四个字——天外来客。”
“我倍感惊奇,问了大师,他却说,他之所以舞剑,是受了天意,非蓄意而为。桃花、舞剑、天外来客,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我就找到了桃花剑谱。”
“所以陛下认为桃花剑谱是一本预言书,一定要找到它,是吗?”
“是。”乾帝点点头。
纺竹笑了笑,也不知为何而笑,只觉得这事情玄之又玄,“你很厉害嘛,将什么线索都往执空大师身上引,我查了好几个月才排除他的嫌疑。说说这本剑谱吧——”
纺竹抬手翻开了那剑谱,眼底一丝诧异:“空白的?”
“是的。”乾帝点点头道,“我拿到的时候,就是空白的。去年剑谱失踪后,我派了很多人去找都没有结果,最后是相里誉找回来的。”
“相里誉找回来的……这剑谱本就是空白的,是真是假又怎么辨别?怪不得,陛下您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了,否则这种关乎皇室脸面的大事,您怎会不追究?”
乾帝长叹一口气:“我至今还不懂,这本剑谱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既然你也在找,那便给了你吧,或许你能找出其中的关键。”
纺竹勾了勾唇角:“陛下,既然您也不知道有什么秘密,那您大张旗鼓找这本剑谱做什么?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这么轻易就给了我,您是太信任我呢,还是笃定我就这么蠢,解开了谜题便一定会告诉你?”
乾帝看着她眼中显而易见的嘲讽,心底没由来一颤。
他在害怕。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简单,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二十多年后,她还是找了来。
跨过千山万水,劈开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来到他面前,将他的所有面目一一戳破。
乾帝忽然抓住她的手:“你……恨我吧?”
“恨?”纺竹很诡异地笑了一下,“有心的人,才会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