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
叶心放飞雪白的信鸽,展开手中的纸条,看了看,对执空道:“离郡那边传来消息,车景刚到便罢了于途的官,但并未打草惊蛇,他借于途之口约豺狼虎豹四人见面,擒贼先擒王。”
执空嘬了一口美酒笑道:“老衲一点都不担心他,倒是很担心那些土匪,别被折磨得太惨才好。”
叶心失笑,也是,当初雷虎这个不长眼的把小妮子绑回了山寨,如今落到车景手里……啧啧啧,给雷虎念个往生咒先。
“叶心,你日日住在钰王府蹭吃蹭喝,溪客堂谁管?”
叶心挑了挑眉,夺过执空的酒葫芦猛喝一口,擦擦嘴道:“车景告诉你的?”
执空哼了哼:“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想瞒我?修炼个一百年再来吧。”
“这么说,不是车景告诉你的?哦,大师造化境了,五里之外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执空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造化境,呵……
这世上的造化境只是一个传说。
“大师,你和车景认识多久了?”
执空答:“十多年了吧。那时候,我从妙法寺溜出来,酒虫正闹得慌,突然闻到一阵酒香,一路找去,发现车景正在钰王府喝酒。我蹲在墙头问他,能不能给我也来一杯,他却一把摔碎了酒坛子,拔出剑就朝我刺了过来。”
叶心饶有兴趣:“然后呢?”
“自然是被我一招制住无法动弹。我发现他很有习武的天分,却被不知哪个蹩脚师父教坏了,幸而他彼时不过七八岁,底子还没成型,我便有心收徒。他起初还不肯,我就与他打赌,三年为限,叫他打败武状元。”
执空说罢,勾了勾手指,示意叶心把酒葫芦还给他,叶心又问:“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他打败了武状元。二百六十五招,他招招都是毒手,十岁,他已是真境中期。我问他,胜利的感觉如何,他却说,江湖中藏龙卧虎,那些绝顶高手大都不屑庙堂之争,他打败了武状元,不算什么。他一瘸一拐地回王府,断了两根肋骨和右手手骨,内伤极重,连续三日都吐血不止,大大小小的伤无数,却一声不吭。”
叶心咽了咽口水:“这么励志。”
“我眼看他从真境到化境,悟化境,他悟了很多年,其中数十次差点走火入魔。他的心,不静。”
叶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榻上,直觉告诉他,大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
果然,执空大师迷离着眼神继续道:“有时候我看着他,真像是看到了年轻的自己。那么不甘,那么愤世嫉俗,那么多爱恨情仇。呵呵……其实好多次我都觉得,他不该如此冷漠的,直到如今再一次见他,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
叶心很配合地问:“什么缘故?”
“他在等那个女娃娃。”
“你是说小妮子?”
执空点头:“是。”
“等?他们认识很久了吗?”
“说久也不久,说不久,却是很久了。他们俩的苦,大抵都是我造成的。五年前,是我叫他去接近那女娃娃的……”
叶心蓦地打断:“小妮子到底是什么人?别告诉我什么神捕司什么帝京高氏,溪客堂收藏的卷宗里,小妮子的资料乍一看没问题,其实,五年前车景就掉包了吧?”
执空道:“叶堂主是聪明人。”
叶心眯了眯眼睛:“那么,五年前高月蓝就不再是高月蓝了,还是,去年坠崖一事后,高月蓝不再是高月蓝?”
“叶堂主,何必明知故问?”
叶心突然一笑:“嘿嘿,你们这些大师都喜欢打哑谜。是,我是已经查过了。坠崖一事后,孪生姐妹也好,借尸还魂也好,我叶心执掌溪客堂十多年,自认看人眼光不会差,小妮子是真的喜欢车景,既是相爱,原先有秘密又怎样呢?人生苦短,便不要相互折磨了。”
执空合了合眼,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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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的茶楼里。
纺竹放下茶盏,支着手望向窗外,看见一个青色衣衫的男人走进茶楼,不禁挑眉,冷冽一笑。
夕阳下,她的脸半透明,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秀丽清灵。
“纺竹姑娘,巧啊。”
相里誉微微一笑,风度翩翩。
“是啊,很巧。”
“我便不绕弯了——纺竹姑娘可还记得雷鸣寨?”
纺竹皱了皱眉:“此次钰王前去离郡剿匪,就是指雷鸣寨?”
相里誉道:“是。当时姑娘与高月蓝被掳走,溪客堂的人发现了你们的行踪,我后来派人去看了看雷鸣寨,发现山寨四当家雷豹很有意思,一个土匪却是书生打扮,嗬……他与当地郡守交情不错呢。”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你就直说,剿匪一事,你要扳倒谁?”
“扳倒谈不上,使些手段让他不舒服罢了。”
“他?”纺竹挑了挑眉,“应该不是我认为的那个他。那么,这次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相里誉却转了话头:“我依旧很好奇,你为何如此恨他?”
纺竹冷笑一声:“相里大人,你已经是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相里誉愣了愣,方才说:“抱歉,唐突了。”
“那么,既然这次行动不需要我,你找我来干什么?”
相里誉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道:“高月蓝,是真傻还是假傻?”
“嗬,”纺竹嗤笑,“你与钰王关系这么好,这个问题还需要来问我?”
“阿景是关心则乱,此等事情,不若问问旁人来得可靠。”
纺竹便道:“好,那我就告诉你,她是真傻。”
相里誉微微一笑:“姑娘如此笃定?”
看纺竹不说话,相里誉便又连连发问,毫不给纺竹思考的时间:“为何姑娘如此笃定?你很了解高月蓝吗?你们认识多久?她装与不装,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纺竹冷笑道:“相里大人,您这是试探我来了吗?”
“不敢。”相里誉道。
“太子傅大人,您不是一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吗?我得知便是得知,笃定便是笃定,你问如何得知如何笃定,不觉得浪费您宝贵的时间吗?至于您对我的怀疑,我可以理解,但是——”
纺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在为大人您卖命,我们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想必大人很清楚,要扳倒太子这样的劲敌,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行的,而我手里的东西,能让太子殿下狠狠摔个大跟头。”
相里誉道:“姑娘,誉明白了。此次来便是要告诉姑娘,春闱——快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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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东街的城乡结合部,靠近护城河的那一侧,坐落着一座大宅子——关宅。
纺竹坐在关宅花厅的屋顶上,看着天边出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冷漠了呢?
是爱上那人开始吗?
还是恨那人开始呢?
一袭紫衫也轻飘飘落在屋顶上,叶心看了看纺竹,也和她一样也看着天边。
过了一会儿,叶心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纺竹冷哼了一声:“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叶心苦着脸道:“这样说,我多没面子啊。其实吧,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实在太特别了。小妮子虽然看起来谨慎小心,你却藏得比她更深。你又那么漂亮,实在很难不让人动心。”
“你知道我身份不简单,还要接近我?”
“有点神秘感才好,不是吗?”
纺竹愣了愣,说:“叶心,你不该对我好,我会带给你很多麻烦。”
叶心满不在乎道:“我的麻烦还少吗?江湖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江湖本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麻烦。”
“可我,是一个大到你无法解决的麻烦。”
“江湖人,不在乎解不解决。如果这次你大仇得报,愿意和我走,我便带着你浪迹天涯去。”
“大仇得报?”纺竹嗤笑一声,“那么叶堂主,你可知道我要报什么仇?”
叶心却不介意纺竹的嘲讽,说起了别的事:“相里誉此人太过阴险,你若是和他有什么交易,不要尽信,保住小命最要紧。”
纺竹挑眉:“如今的江湖人,都这般贪生怕死了么?”
“是啊……贪生,怕死。”叶心长叹一口气,“活着,还能有酒有肉,有金银珠宝,有绫罗绸缎,有师父和师妹,江湖至交,车景和小妮子,还有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纺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可对有的人来说,活着比死还痛苦。”
“每个人活着,都比死痛苦。死也就是一闭眼的事情,就算痛也只痛了一眨眼功夫,可活着的人,却整日整夜地痛。”
叶心顿了顿,望着天边笑了起来:“但是,人依然恐惧死亡,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因为活着,除了痛苦,还有快乐。”
“嗬……”纺竹长出一口气,接着说,“你是来做说客的?要劝我放弃吗?”
叶心摆摆手道:“不是。有仇必报,是江湖人的规矩,只是我天性懒散,有什么恩怨情仇,都懒得去管罢了,何况是仇恨那么累人的事。你做你的,我不会干涉一分。”
纺竹冷哼一声,没说说话。
叶心自嘲地笑笑,说:“听我说说话吧——别拒绝,否则你也不会在关宅的屋顶上了。”
纺竹算是默认了,叶心便继续说道:“这座宅子啊,是我几年前买的。看风水什么的都不错,关老头应该挺喜欢的。他在造化谷住了十年,原先那个小破屋八成早就被风吹跑了,要不是小妮子出了事,他还拖家带口地在浪迹天涯呢。”
“挺有孝心啊。”纺竹道。
“嗨……”叶心笑了笑,“总要有个徒弟的样子嘛。”
纺竹又问:“你为什么会拜关河州为师?”
叶心答:“小时候,我娘得了痨病,还传染给了我爹。他们去关河州治病,那时候,关老头还不是武林盟主,医术也没那么精湛,结果,关老头行针错了穴位,我爹死了,我娘接受不了,就随我爹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被关老头收养了。”
纺竹满脸不可置信:“这么说……是你师父害死了你爹娘?你不恨他?”
这下轮到叶心一脸错愕了:“恨?为什么要恨他?他给我吃给我穿,教我医术和武功,我能有今天,不也全靠他吗?”
“可是……他毕竟害死了你的父亲。”
叶心坦然一笑:“是,他害死了我的父亲。但他不是故意的,医者仁心,哪个大夫不想救活手下的病人?只是无论怎样极力避免,总有一些意外。就如同我现在,也不能保证不出错。世间之事,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罢了。”
纺竹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突然很羡慕叶心,能这般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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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王府内。
秦宋柯和高月蓝坐在屋顶上看星星看月亮。
呃,高小朋友看不见,主要就是吹吹冷风,呼吸新鲜空气。
秦宋柯看着车景特地在屋顶上修缮的那片纳凉地,直感叹地主阶级的奢靡。他扫了一眼隐在暗处的溪客,翘着二郎腿跟高小朋友唠嗑。
“今天又是满月呢,月蓝。”
高月蓝歪着头问:“嗯,满月……是什么样子呢?好看吗?”
“好看。”秦宋柯点点头,“你知道吗,你能在月圆之时看见蓝色的月亮,这也是你名字的由来。”
“真的吗?可是我现在看不……”
高月蓝倏地顿住,然后睁大了双眼,“我,我看见了蓝色的月亮!我看见了……”
秦宋柯心里一紧,她能看见了?!
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可高月蓝毫无反应,仍睁大了双眼看着月亮的方向,不停说着看见蓝色了。
蓝色……
月蓝每次看见蓝色的月亮,都预示着灾难!
秦宋柯抓着她的手问:“月蓝,你看见什么了?慢慢说!”
高月蓝痛苦地抱着头,断断续续地说:“南边,一座山,红色的水,很热很烫……灰尘,好多红色的水……”
这是……火山爆发!
“南边哪座山?月蓝,你能看到什么字吗?山上或山脚下,有没有石碑或者亭子?”
“亭子,离山亭……”
离山……在离郡!
而驿馆,就在离山不远处!
车景此刻正在离郡,这次火山爆发规模如何,会否波及到他?
高月蓝却惊叫出声:“山在动!亭子也在动,全都在动,全都倒下了,地上……地上有好多裂缝,好深好深,还,还在裂开……”
秦宋柯一凛,不止火山,还有地震!
产生地表地裂……这不会是一次小地震!
那么,车景他……
秦宋柯猛地跳起来,他看着高月蓝痛苦的脸,若是车景死于此次意外,他便可趁虚而入,把月蓝再夺回来……
“阿景,阿景你在哪里?我头很疼……”
秦宋柯忽的捂着胸口跳下屋顶,冲进叶心的厢房把异状告诉了他。
看着叶心一个纵身离开,秦宋柯喉头一痒,狠狠咳嗽了两下,他摊开捂口的右手,淡淡地看了一眼,嗯……没有血。
是啊,秦宋柯,你又不是林妹妹,怎么会吐血呢。
可是如果没有吐血,怎么觉得这么痛呢?
他呆坐一夜,笑着哭,哭着笑。
他想到从前,想到现在,想到未来,满满的全是高月蓝。
不论是她以往的阴毒狠辣,亦或是现在的无知懵懂,她就是那样一个她,即使她失身于车景,即使她钟情于车景,他就是没出息地忘不了她。
便是像现在这样,想自私地瞒一回,却被她一句话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