樾王被杀,谙王远走华风国,祺王扛不起一党重担,明古国的朝堂上,一拨是太子一党,一拨是新冒出来的钰王党,剩下的,都是纯臣党,或者说,这些人还没有选好到底站哪边,称之为,墙头草党。
朝中局势三足鼎立,这时候,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太子妃病逝了。
病来得突然,头天晚上病倒,隔天下午就升天了。
丧事办得很隆重,乾帝特地辟了一块风水宝地出来,太子妃入葬于此,后世人称“玉陵”。
太子妃的娘家悲伤欲绝,帝京各位大家闺秀却乐开了花——太子说,立新妃一事在百日后再议。
无论是一百天,两百天,还是三百天,只要能议,大家就都有机会。
洛承欢在家里默默地忧桑,早知道太子妃这么快就死了,就不把宝贝女儿嫁给太子傅相里誉了,直接嫁给太子,获得的助益更多。
嘶……不对啊,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丞相和太子直接联姻,以乾帝多疑的性子,谁也讨不了好。
这样一想,心里还是好过多了。
洛承欢在丞相府很淡定,但其他官员尤其是太子党的各位,就坐不住了。
二等侯孟侯便是其中一个。
要说这孟侯,能活到现在,并且享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是奇迹。
当初乾帝登基之后,十数年内,就陆续以各种手段杀光了所有在理论上能继承皇位的人,他的亲兄弟、堂兄弟、叔侄伯甥……等等等等。
乾帝的母后,也就是已故的宣康太后,她娘家亲戚凋零,只有一个表姐,这位表姐还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孟侯。
孟侯为人十分低调,是个极品潜水员,除了不得不出席的重大且正式的场合,他从不出现。
无论出身背景还是能力,孟侯都不能继承皇位,以至于当初乾帝在铲除异己的时候,都没能想起他来。
乾帝后来在一次寿宴上看见他,问了身边的大总管赵高,才想起来这人是谁,寻思寻思也就算了,让他安享晚年得了。
也不知道这孟侯是真的没脑子呢,还是大智若愚,总之这么多年来,他从不冒头,关上府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但是,孟侯低调,他的女儿却个个都是奇葩。
除去长子,也就是孟侯府的世子以外,他还有两个女儿。
二女儿孟元昭,在听说太子妃挂了以后,就每天想法设法打听太子喜欢什么样的,听到什么就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通常头天浓妆艳抹,第二天就换成就淡妆素雅,亦或是今天修习琴棋书画,明日又学起了插花鉴古。
总之,像个精分。
三女儿孟元明,曾见过车景几面,被他的美色所惑,森森地爱上了钰王殿下。
其实,除去三品以上的大官和硕果仅存的几位皇亲国戚,帝京中还有很多官家的小姐,都是蛮希望嫁给钰王的。
即使他以前不受宠,也是九皇子,是钦封的一等亲王,再加上钰王没有娶妻,与其嫁给别人做小妾,还不如去当个正经的王妃。
显然这群人在看待这个问题的时候,只看到了车景显赫的家世和爆表的颜值,直接无视了钰王风流滥情的渣男行为,和阴晴不定的危险作风。
孟元明陷入爱河不可自拔,大概在和小姐妹逛街谈八卦的时候,惊喜地发现——
咦,你也觉得钰王殿下很英俊?
啊,你也认为钰王殿下很有魅力?
哇,你也想要和钰王殿下说上一句话?
哎呀呀,原来这么多人都暗恋着钰王殿下呀。
孟元明眼轱辘一转,私下建立了一个类似后援团的组织,有事没事就来交流交流,这个谁昨天路过了钰王府看见钰王的背影啦,那个谁今天在入云阁门口看见钰王一身酒气地出来啦……
众人叽叽喳喳,不亦乐乎,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抑制不住的幸福感,孟元明就静静地看着她们装逼,哼,你们这些撒比,你们那些破事本姑娘我都知道了,你们的把柄本姑娘我都攥在手里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哦呵呵呵呵……
孟元明准备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钰王府。
听说钰王殿下最近喜欢身体成熟的,而且主动的女人。
于是孟元明满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围,扭着腰肢走进了嘉莲殿,呀呀呀,那个在屏风后面的男纸就是钰王殿下吗?
这伟岸的背影,这疏离的气质,啊奴家的小心脏简直要受不了了呢。
“钰王殿下……”
孟元明一边懦懦地叫着,一边害羞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又一件,直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奇怪的女人说了一堆奇怪的话,钰王殿下终于转过身来……
阿嘞?
这男的是谁?!
看到聂一剑的时候,孟元明石化了。
更悲催的是,真正的钰王殿下在此时来了,他冷漠地叫人将她丢了出去,并且禁止嘉莲殿再走进其他女人,除了刚刚撞门的那个奇怪女人。
她简直不敢相信,去溪客堂花了五百两银子才买到钰王最近的口味,五百两,五百两啊!
已经是孟侯半年的俸禄,她腆着脸跟小姐妹借钱,又当了好些首饰,加上多年的私房钱,东拼西凑才筹到三百两,谁知竟然是这个结果……
说好的钰王殿下风流呢?
难道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钰王钟情神捕司高月蓝,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此生一妻再不纳妾”的传言是真的?
那个撞门的奇怪女人,就是高月蓝?
可是……她不是中毒死了么?
当今圣上还去王府宽慰钰王,人死不能复生。
既然那个女人死了,这是不是说明,她孟三小姐还有机会?
没错没错,就是还有机会。
孟元明这个开放的神经大条女,喜滋滋地幻想着和钰王发生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完全忘记了她曾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宽衣解带一丝不挂。
在消沉了一段日子后,钰王全球后援团团长孟元明同志,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为革命事业奋斗。
孟侯每日面对百变小魔女孟元昭和追星狂魔孟元明,简直是操碎了心。
在他白天吃饭睡觉遛鸟逗狗的时候,二女儿举着因学艺而出血长泡掉皮的手,在他耳旁吵吵着,爹,女儿想要嫁给太子啊嘤嘤嘤……
在他晚上下棋听曲想过夫妻生活的时候,三女儿结束了白天的八卦交流会,在他面前晃荡,爹,女儿想要嫁给钰王啊嘤嘤嘤……
孟侯终于崩溃了。
他一脸便秘的表情:“东宫和钰王府,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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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请旨,孟侯以“太子妃逝,当宽慰太子”的理由,视死如归地来到了东宫。
他颤巍巍地迈着小碎步,拜见了太子,又和太子傅相里誉互相见了礼。
相里誉谦虚:“不敢当不敢当。”
孟侯更谦虚:“相里大人乃从二品的太子傅,老臣就是个闲散的三品侯爷,敢当敢当。”
寒暄过后,孟侯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妃病逝,殿下您虽然悲痛,却不可因此而耽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啊,您是东宫太子,是一国的储君……”
太子抚着巴掌大小的君子玉,听孟侯絮絮叨叨又战战兢兢地说着。
他记得见到太子妃第一面时,她盯着他腰间的君子玉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君子之玉,一芥千金,父亲有豆大的一块,已是宝贝的不得了,阁下却将其随意挂在腰间,想必是极尊贵的贵人了。”
那时太子仍年少,看着她笑语盈盈,不禁心中一动:“姑娘不妨猜猜我这个贵人,有多贵?”
她却俏皮地说:“阁下不妨猜猜,父亲那豆大的一块君子玉,到底是黄豆,绿豆,还是相思豆?”
往事……
呵,不忆也罢。
待孟侯说完,太子含笑问道:“多谢孟侯关怀,不知孟侯可有人选?”
孟侯感动得几乎要上房揭瓦,这太子真上道啊!
真省事啊!
真不愧是太子啊!
于是孟侯婉转地说:“老臣素来懒散,与人交道不多,知道的姑娘也就自己府里那不成器的两个女儿,殿下您如此风华,实在不知帝京之中哪些姑娘配得上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孟侯说哪里话,本宫看侯府上的小姐就很好。”
孟侯诚惶诚恐地起身行礼:“殿下谬赞,谬赞了。”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孟侯琢磨着,已经提醒太子他孟侯府上还有俩花姑娘呢,这第一步就算圆满完成了,之后的……再说吧。
又说了些没什么意义的客套话,孟侯终于迈着比来时明显欢快的小碎步回去了。
太子望着孟侯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高大身量,阳光透过衣衫之间的空隙洒下来,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问:“相里誉,你怎么看?”
相里誉微微一笑道:“回殿下,微臣认为,孟侯为人低调,此番却主动上门,弯弯绕绕说了一通,无非是想为他女儿说媒。孟侯十分疼爱子女,怕是他侯府的小姐日日闹着,他才不得不前来唐突,否则以他的行事作风,断不会如此。”
“那么,你认为本宫该不该顺了他的意呢?”
“孟侯并不干涉朝政,亦无权益之争,殿下若觉得孟小姐还不错,收了做个良娣便是,侯府身份也不算辱没了皇家名声。若您不喜,那便无须理会,那孟侯再宠女儿,也万不敢拂了殿下您的意思。”
太子轻笑了一声:“本宫行事,全凭一个‘德’字和一个‘礼’字。孟侯这般真情切意,于德,不可以恶意度之,于礼,不可忤逆长辈。本宫又能拒绝?”
相里誉微微眯了眯眼,躬身行礼:“喏。”
他好看的眉头有些皱,这个太子……真是看不懂啊。要不,去找阿景商量商量?
正想着,却听太子忽然来了一句:“相里誉,你做太子傅已有些年头了吧。”
“已八年有余。”
太子笑笑:“拜一比自己还小七岁的人为师,这样的太子和这样的太子傅,怕是空前又绝后了。”
相里誉面上微有惶恐:“蒙陛下与太子殿下错爱,誉惶恐。”
“惶恐什么?”太子摆摆手,“这太子傅一职,你们相里家已经世袭五代,百余年的积淀,必是厉害的。你当年十五岁便驳得文状元哑口无言,本宫可没有这样的本事。也正是那一场舌战,才令本宫心服口服,拜你为太子傅。”
“是殿下谬赞了,誉十五岁时还是年轻气盛,行事冲动,让殿下见笑了。至于誉这个太子傅……说来实在惭愧,誉多是纸上谈兵,博个虚名而已。真正的学问,还是要讨教文昌阁的大学士。”
太子依旧笑着道:“相里誉,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了。”
“谦受益,满招损。”
“昆山片玉,奇珍异宝,又何必过于自谦。你倒是和我那九弟一样,十岁他便敢单挑武状元,没成想还真让他赢了,虽说自己也伤得不轻,却也可以看出,九弟他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太子言语之间皆是对兄弟的拳拳真情,听到相里誉耳里,却已变味了。
怕是这太子起了疑心了。
也是,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太子不起疑心才是奇怪。
心念周全,相里誉已是想好了说辞,俯身一揖到底:“钰王并非池中之物,望殿下您早作准备。”
太子面色不变:“本宫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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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里誉从东宫回来,直奔太子傅府暗道,行至尽头,却在石门那一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确定人走了以后,他推开石门,无奈地说:“这孟侯刚去了东宫,想要将二女儿嫁给太子。如今又来钰王府说媒,想将三女儿嫁于你。是不是孟侯最近实在没钱,养不起两位小姐,就把她们都送人了?”
车景看了他一眼说:“相里,我觉得我最近耐性变差了。刚刚忍了许久才没上去把孟侯打一顿,现在很想拿你开刀。”
相里誉笑道:“我叫南衣和南国南枝三人先挡上一挡,应该能逃掉吧?”
“你可以试试看。”
“主子,你怎么能这样嘤嘤嘤……南衣对您一片真心,您竟然,竟然舍得南衣被打吗?叫南国和南枝去就好了嘛……”
哭得梨花带雨的南衣突然蹿出来,抓着相里誉的袖子准备再嗷上两嗓子,突然又跳到屋顶上,手里抓着几根明晃晃的银针,他冲着院子里大喊:“南枝,你敢对我用暗器!”
南枝慢悠悠地从暗道里出来,后面还跟着南国,她秀眉挑了挑:“我怎么不敢?南衣,一个大男人,你也好意思哭?”
南衣一愣,然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屋顶上:“嘤嘤嘤……主子,南衣为您出生入死,到头来还要被南枝这个男人婆欺负……”
相里誉无语地扶着额头:“阿景,我觉得有南衣这样的下属,真的好丢脸。”
车景叹了口气:“真心待你的人,才会如此。”
相里誉默了一会儿道:“阿景,聂一绫她……却终究因爱你而未泄露任何于你不利的消息。”
是的,聂一绫,是太子殿下车然派来的,潜伏在车景身边十余年的棋子。
在明古国之中,樾王鲁莽好胜,谙王沉稳低调,祺王唯谙王马首是瞻,钰王阴晴不定,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可对于太子的评价,却是“贤德谦恭,仁礼孝悌”。
太子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也没有什么可让众人忌惮的大权,他所表现出来的品质,总是恪守一个臣子和儿子该有的本分,从不逾越半分,不沾上和“君”有关的任何东西。
这样的人,最是可怕。
尤其是他早在十几年前,在钰王落难被赶出宫之际,安插了一个棋子在钰王身边,用十几年时间来换取信任,最后,一击必杀。
只可惜,凡是人生在世,总要说几句可惜。
可惜聂一绫爱上了钰王,可惜她从未向太子提供过什么重要情报。
太子发现她有异心后,便召她回去。
聂一绫明白,回去后是比死更痛苦的结局,无论她抵抗与否,太子总有办法让开口说出一些钰王的事情来。因为,他是滴水不漏的太子。
于是,聂一绫就策划了一场看似愚蠢的嫁祸,给燕清下药,使高月蓝和秦宋柯中了云雨粉,或许高月蓝和秦宋柯真的做了那事,或许燕清重伤后车景会与高月蓝产生嫌隙,或许,她能赢得他心中一席之地,哪怕全都是恨……
聂一绫跪在阴冷潮湿的暗房中,她惶恐了十几年的心却突然安定了下来,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上……真幸福。
可惜,她的可惜远不止这些。
车景对着十几年朝夕相处的她,仍是不忍下杀手,即使她先动手要袭击他,他也只是废了她的武功。
还要……抹去她的记忆。
这实在太残忍了,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她不过是想看着他的眉目,走向生命的终点,换得一个最最解脱的结局。
可如果抹去了记忆,她这十多年,害怕的,愧疚的,欢喜的,难过的,嫉妒的,为之付出一切的……还剩下什么?
所以,在聂一剑送她去找叶心的时候,聂一绫选择了自尽。
这件事,聂一剑瞒了车景,他利用在他溪客堂的长老地位和声望,封锁了消息。
但纸包不住火,前段日子,车景还是知道了。
聂一剑重重跪地,请求责罚,车景却只是叹息一声,说:“如今,已能懂得她的心情。”
聂一剑明白,公子懂得,是因为高月蓝。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高月蓝死了好久了,她身边的人却坚信她还活着,日日忙进忙出为她治病。
就像他不明白,公子为何总对着院中那石桌上的茶杯出神,他从不喝杯里的茶,若是茶水干了,就再续上。
公子轻轻抚着那茶盏的边缘,常常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公子说,会有奇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