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宋柯看到那个蜷缩在屋顶的玄色身影,那么娇小,那么脆弱,他几乎要忘记,她也曾杀人不眨眼,她也曾扛起重担完成一个个匪夷所思的任务。
“你是不是又看到了那些画面?那些……每次都和他有关吗?”
高月蓝木然地回头,看见熟悉的脸,依旧阳光帅气,她苦笑:“嗯。”
“以前你来过这个时空吗?”
看见高月蓝摇头,秦宋柯皱眉道:“那之前的韩泽,你是在哪里抓的?”
“第09号时空,”高月蓝顿了顿,“刚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我也曾纳闷过,不过,韩泽应该不懂如何操作时光隧道,逃逸时慌不择路来了这里,也未可知。”
秦宋柯支着脑袋问:“如果韩泽是数月前才逃出彩石洞来到这里,那些前卫的国策怎么解释?”
“几个月前,我把韩泽抓回彩石的时候,你见过他的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秦宋柯点点头:“当时是我给他做的笔录,我觉得有些奇怪,他对现代的东西一无所知,甚至对天花板上的电灯很害怕,完全像是个古代人。按照太阳历来算,第09号时空和现代时间差仅为一小时,可以忽略不计,他今年四十三岁,减去在第09号时空呆的二十年,一个在现代生活过二十三年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表现?”
“我当时也有所怀疑,但情报组的卷宗我也看过,没有任何漏洞,猜想也许是他失忆了,但现在……”
高月蓝虽不再说,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到底哪个真哪个假,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最要紧的,是搞清楚你身上的秘密,韩泽抓与不抓,反正也已过去数月之久。”
高月蓝点点头,又说:“虽然丢了彩晶石,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好几个月彩石还是没和我们联系,会不会……”
秦宋柯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彩石不会有事的。”
高月蓝忍不住白他一眼:“秦公子,我倒是希望彩石出事了。”
秦宋柯一怔,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组织放弃我们了?”
“我这个特别行动小组队长,听起来厉害,其实接的都是危险系数很高的任务,本来就是敢死队的作用,要不然怎么一个小组才小花、大桶和你我四个人?算了算了,反正我这种没背景的孤儿,都是K姐对我好,其他人才对我有点好脸色。再说彩石还有十个行动小组,那里人才济济,彩石大概不会出事的。”
秦宋柯默然不语。
高月蓝笑笑道:“宋柯,那个华容公主对你有好感,你长点心,争取到宫里去一趟,找找小德子的下落。”
“你要我利用她?”秦宋柯讶然。
高月蓝挑眉:“算是吧。不过要是你真喜欢她,不是正好?”
秦宋柯腾地站起来,“月蓝,你……你怎么能这样?利用别人的感情,这也太……”
“太什么?”高月蓝冷笑打断他的话,“太残忍,还是太冷血?宋柯,我本就不是一个好人。很久以前,我还会愧疚,现在不会了。信任,对你我来说很奢侈,不是吗?”
她的眼神幽暗,仿佛要吸进一切灰色的东西,那些人性的阴暗面。
秦宋柯心里涩然,是啊,有阳光,怎么会没有阴影?
她明丽的笑容下,藏着多少算计?
奢侈的信任——她难道,是意有所指吗……
“我去一趟溪客堂的据点,小德子只是个最普通的太监,但毕竟是宫里的人,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查,我尽力吧。”秦宋柯说完这句,仿佛逃似的从一旁梯子蹭蹭蹭地下了屋顶。
高月蓝凝望着天边,随便瞄了几眼,却看到了钰王府高墙大院里种着的桃树。
满院的桃树,已悉数长了嫩芽,一片葱绿,生机勃勃。
她嘴边噙一抹冷笑,是否死人白骨喂饱了那方寸土地,在寒冬腊月竟能让桃树长出新芽?
那一百九十一人的鲜血渗入了地下多少?
一寸,一尺,还是一丈?
有朝一日它开花,是否比别家的桃花更红?会不会比血还艳?
车景啊车景,你也真下的去手。
偌大个钰王府一夜之间被血洗,需要多少刽子手?每个人留下的伤口应该不一样,可那天她清楚地看到了,致命伤只有那么轻轻浅浅的一道,或在咽喉,或在心口,或在大穴。
伤口小,却极深——叶心说过的,非极深厚的内力做不到。
只是人都死了,何必残忍至斯!
掏心挖肺,断手断脚,破腹****!
什么深仇大恨,千刀万剐还不解恨?
近三个月,任这尸横遍野,他也不殓尸?若真要查,他还会没查出点什么来吗?
做给世人看的戏,做得当真是足!
“怎么又在屋顶吹风?”
略带责备和关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高月蓝嘴边仍挂着那一抹冷笑,她转过头,便看见那抹颀长的身影。
他笑得一脸温润,矜雅清贵,她此刻却只觉得刺眼,淡淡开口:“那日血洗钰王府,你也是笑得这样好看吗?”
车景一怔,竟不知如何动作,愣在原地,半晌轻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高月蓝心中一痛。
猜测是一回事,听他承认是另一回事。
可无论理由是什么,事实已无法改变。
她冷笑更深,“哦?那是哪样?府里探子太多了,你拔不干净,索性一锅端了?将帝京弄得这样乱,太子与其他三王隐有剑拔弩张之势,皇帝便会记得还有一个不受宠的钰王,派你出去搅巴搅巴……你父皇的权衡之术挺厉害。蒙冤的钰王殿下流落在外,受了委屈还治水有功,如此为国为民,实在是借势复出的好时机啊。你说,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车景猛地抬头,他隐隐有感觉,她大概知道点什么,却不想她如此通透。
他涩然苦笑,望着她澄澈的眸,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终究……是害怕了。
“嚯,你这表情……看来我以前真的太蠢了,这些并不难猜到,你需要用这么意外的眼神看我吗?”高月蓝苦笑。
“方锦呢?苦肉计吗?把你五哥樾王和丞相洛承欢拉下水,还让我狠狠心疼了一把,你虽然躺了几天,也不亏,对不对?”
看车景垂眸不语,高月蓝“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该谢谢你的信任,毕竟你从未在我面前隐藏武功,我才能看出来血洗钰王府是你所为,你那五哥六哥八哥早就调查江湖杀手去了吧?连相里誉就是青溟的事,你都没瞒我,我实在感激涕零受宠若惊。武林盟主一出马,还不是指哪儿打哪儿?皇帝差不多查到了吧,樾王这个替死鬼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你如何冷言冷语,都改变不了我。”车景轻声,看不出情绪。
“纵情声色是假,百无一用是假……假的,都是假的……”高月蓝垂首,兀自呢喃,“从桃花剑谱案开始,我一直在被设计。那么多次,我曾问你,一开始为何要带着我逃难,你总是避开话题……”
车景见她眼中难掩浓重的哀伤,心里狠狠一抽,沉声道:“蓝蓝,是因为……师父。”
“师父?”高月蓝愕然。
“是,我师父,他……”车景话语一顿,蓦然发现他其实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五年前到现在,从来都是一无所知,无法解释。
见车景欲言又止,她不禁自嘲:“算了,你不用解释了。钰王府是你自己屠的,你却告诉我还在调查,若是日后有一天,你一刀捅进我心口,你会不会也说要帮我找出凶手?呵呵,呵呵呵……”
“蓝蓝,我怎么可能伤害你?”
“你不是已经伤害我了吗?”她瞪大眼睛,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之前,无论你利用我做什么,我都有理由说服自己,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发现彼此的心意。可是在造化谷……”
她深吸一口气,眸中微红,“那一日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交心了,我甚至放弃了回去……”
车景上前搂住她,下巴抵着她额头,“我并非刻意瞒你,我只是……”
“只是不想让我操心,是吗?”高月蓝闷声,“所以宁愿骗我,是吗?”
未等车景回答,她又顾自说道:“我看到的你,原来只是其中一个你,还有许多个你,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也不清楚是否能接受。”
车景猛然一颤,“你……说什么?”
“我说,”她抬头,神色认真,“你如此阴冷狠绝,纵使对我温柔,可我仍害怕……你,明白吗?”
车景惨然一笑,“阴冷?狠绝?嗬……你可知,在皇家,心善便是自寻死路!”
“心善?我又不心善……我的心,早就死了,十二岁那年,就死了。”
“你的心死了,我便给你救活,若救不活,我的心,掏给你!”
高月蓝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的坚定,不禁心中一颤。
车景啊车景,你实在厉害。
厉害到她根本无力对抗!
即使她明白了一切,那又怎样?
她还是爱着他啊!
这样暴躁,却又偏偏温柔到死的话,真的动摇了她。
车景双手重重按着她的肩,“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过几****便向父皇请旨赐婚。你说什么狠话都没关系,我知道你死去的心上仍有一线生机,而那根救命稻草,是我。”
她狠狠冷笑,“车景,你到底哪来的自信?”
车景唇角一勾,透着几分邪意,“自信……我只问你,那日在造化谷,难道真到了生死关头?”
叮——
轻轻一声响,高月蓝感到她脑中有什么断了,碎了。
什么生死关头……
根本不!
全是她自愿,全是她想而已!
所谓梅开九度,不过为她卑微的爱情找了个借口。
高月蓝在眼泪即将涌出眼眶之际,狠狠笑出声来,笑得她胸腔隐隐作痛,笑得她最终还是嘴角咸咸。
她指着车景俊挺的脸大笑,“怪不得,怪不得,你让我心甘情愿去犯贱!你有满腔的自信,我却只能被你践踏!”
车景冷冽一笑,“你叫秦宋柯利用华容的时候,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不是很久以前会愧疚,现在已不会了么?你不是说信任很奢侈么?高月蓝,你我都非良善之辈,小恶便不是恶吗?你这虚伪的女人!”
“我本就虚伪!车景,你现在看清我了,你后悔了吧?那你怎么还不滚?入云阁在那里!”高月蓝推开车景,颤抖着手指直指东方,“燕清天天守在那里,等着你这个冷血的男人!”
“你虚伪,我冷血,不是刚好凑一对?”车景猛地拉过高月蓝,瞬间她已被禁锢在怀。
“是,是,是。”高月蓝怒极反笑,“你说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只此一妻,希望你信守诺言!让我看见别的女人进府,进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车景只笑笑,满目温柔。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高月蓝气得笑起来,索性放弃挣扎,任他的胸膛禁锢自己,充沛的内力形成一个屏障,阻挡了外面的寒夜。
可她的心,却一寸寸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