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建上班去了。他毕竟不可能一直陪着她。
在陈易去世的第十五天以后,有一天周建打电话告诉陈蓝,又有人来出版社找她了。
她去了出版社,在周建的房间里,见到了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立刻猜到他们是谁了。
他们的面孔上都有着万分悲痛的神情,看到她进来,那悲痛立刻变成了愤怒。
周建对他的那位同事说:“我们先出去一会吧。”他的那位女同事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出去了。
当周建和那个女同事出去后,那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径直走到陈蓝跟前,也不说话,直接给了她一记耳光。
陈蓝没有还手。这些天来,她一直等待着她所以后可能遭遇的一切,这不过是她等待中的其中的一幕。
打完那一记耳光,那老妇人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后,她终于可以使自己说出话来了:“当时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当时知道你的存在就该派人把你弄死。”
陈蓝低着头。
这时那位老头儿说话了:“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现在你满意了?你现在还好意思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老妇人听了这话,又哭了起来。
老头儿忙安慰他那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妻子。
老妇人对老头儿说:“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啊。”
老头儿帮她擦干净眼泪,说:“你还有我。”
他把手放在他的妻子的肩膀上。
老妇人抽泣了一阵子之后,站了起来。
拉上老头儿的手,说:“我们走吧。”
他们步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谁也没有再看陈蓝一眼。
陈蓝继续等待着。她知道,还会有人再来找她的。
在见着这两位老人的第六天,她又见到了曾经来找过她的李匀。
还是在他们那次见面的那间茶餐厅。
李匀用他那流利的骂人的话语,把她骂了一个小时,见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面孔上的愧疚的神色,使他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骂无趣了,就离开了。
再后来的几天,她见了她父亲的妻子。
她的眼睛红肿得她都认不出她了。她完全没有了上一次陈蓝见到她的时候那种美貌犹存的样子了。她的眼神目无光泽,形容枯稿地像个老太太。
这次她是和一个年轻人一起来的。
那个年轻人一直搀扶着她。陈蓝猜测,那可能是她的儿子,也就是说,她和那个年轻人,是有血缘关系的。
她倒没骂上她几句,因为她骂几句,想起什么事情来,就哭上一段时间,再骂几句,又要哭上一段时间。
她和前两次的挨骂一样,一直低着头,任由她骂。
当她离开的时候,陈蓝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异常地孤独,也异常地无力,好像支撑她站直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一样。
当她的身影从楼梯上转了一个弯,完全消失在她面前时,周建进来了。
周建一进门,就听到陈蓝在自言自语地说,“好了,我所受的惩罚到此为止了。”她的语气很淡很淡,让他隐约地感到一丝不安。
当那天晚上,他下了班,像往常一样去看她,她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她坐在桌子旁边,眼神一直空洞地盯着一个方向。一盯就是数个钟头。当到了十一点钟,他不得不从她的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对她说,“我得回去了。”这时她才回过神来。
她陪着他下楼,这是她第一次陪着他下楼。她还陪着他来到小区的大门口,这是她第一次陪着他来到小区的大门口。当她发现他已经发觉她有点不同于往常的时候,她向他微微一笑,对他说,“我突然想看看夜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淡淡地,没有一点儿激动的情绪。
他放心地往回走了。
当他往前走的时候,他不知道,陈蓝偷偷地躲在暗处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才慢慢地走上了楼梯。
当周建回到自己的住所,洗好脸脱掉外衣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回想起陈蓝的那句“好了,我所受的惩罚到此为止了。”以及她今天晚上反常的举动,他突然觉得异常不安,飞快地穿好衣服,夺门而去。匆忙中,他甚至忘记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
他一口气跑到她的楼上的住处的门口,用力按她的门铃,没有人开门,他用力地撞门,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门撞开。他匆匆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的头正趴在刚才坐着的桌子上,桌边上放着安眠药的瓶子,和一封信,那信是写给他的:
周建,我无法再承受这种折磨了。我不能让我的余生都生活在悔恨之中。所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周建如同遭遇了雷击一般,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匆匆抱着她走下楼梯,在半夜里,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抱紧她了。此刻,自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这么深感慌恐。
到了楼下发现,他忘记开车了。因为他的住处距离她的住处跑步只要十分钟。他刚才由于担心忘记了他可能要面对的这种情况。
他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他就对那个司机说:“最近的医院,请开快点,越快越好。”
那位司机见他抱着一位女子,也没多问,以最快的速度向附近的医院开去。
他在凌晨两点把她送到了距离最近的那家医院。
当救护车把她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经过走廊时,她突然醒了,她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当她那暗淡无光的眼神在环顾四周后,看见了周建的身影时,用极度虚弱的语气对他说,“再见,周建。”
周建弯下腰,俯视着她,对她说,“你不能和我再见,你走了,我就是世界上最孤单的人了。”
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你不会孤单的,你还有你的女朋友,不是吗?”
“女朋友?”他吃惊地看着她。
“那张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不是吗?”她淡淡地笑着说。就算此刻,她快死了,想到那张照片,她仍然觉得嫉妒和痛楚在撕咬着她的心。
周建在心里说了句,该死,我居然没把事情和她解释清楚,他这时知道,她在那个台阶上所说的那个她生命中的灯塔是谁了。
“那是以前的女朋友。”他说。
他发现她暗淡的眼睛闪了一丝明亮的光芒,然后,那光芒很快又暗淡下去了。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在她进手术室以后,周建等待在手术室的门外。在他的一生中,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漫长过。
过了半个小时,手术室的门推开了。周建快步走向前去,问那位还没把口罩拿下来的医生:“怎么样?”
医生拿下了口罩,对他说:“病人已经没有大碍了,但是由于她极度虚弱,需要休息,她看起来精神状态非常不好,如果想要她快点好起来,尽量给她生活下去的希望。你现在可以进去看望病人了。”
他走了进去,看到她已经醒过来了,正睁着眼睛呆呆地躺在病床上,她那极度自责、愧疚甚至惶恐的神情,她那躺在病床上的虚弱的身体,让他再次觉得她像是一个正陷在泥潭中的小女孩。
他决定了,他将娶她为妻,和她生一堆孩子,他将让她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用尽他余生所有的力气把她从她现在所在的泥潭中一点一点地拯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