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天的某一天,N城的某个出版社编辑周建的桌子上,放置着一叠厚厚的手写书稿。它来自某个内地偏远省份的某个偏僻的村庄。
他是在看到第三页的时候开始感起兴趣来的。显然,作者笔调还没有非常老辣,但还说得过去。让他真正开始感兴趣的是这是一篇描写知青在乡下的生活的小说。他对此类题材一向比较感兴趣。
他花了几天的时间断断续续地看完了它。他看完后觉得,这与其是一篇小说,不如说是一个长长的控诉,它不太像小说,反而像一个纪实,关于一个不负责任的男知青玩弄某个村姑的纪实作品。
于是他猜想,这可能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不知道写出它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猜想,也许写的人正是那个村姑自己?可是他转瞬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书中说了,那村姑已经去世了,而且书中也交代了她只读了四年书。他继续猜想,也许,写它的人是村姑的一个想为她打抱不平的亲戚或者邻居?
他按着作者给的地址,给那个作者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陈蓝:
你好,你的小说我已经收到了,现在,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一下,希望你能够按我说的改一下。
第一,这部小说的情节有点过于简单了,你可以使它再丰富一些。写小说和纪实作品的区别在于,小说的情节应该有一定程度的戏剧化,而你的这篇小说,显然情节上有点过于单调了。因此,读者一般是不会买账的。他们需要看到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经过添油加醋后的加工品。
第二,你把男主人公写成了一个完全不负责任的负心人的形象,这一点读者也未必会买账,他们需要的是被打动,而不是被挑怒。只有能从心底里打动他们的人物,他们才会从心底里接受他们。所以,你可以试着把男主人公写得高尚一些,把他和女主人公之间的故事写成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把他的离开写成是迫不得已,不受他自己所控制的。
虽然你不是非改不可,但为了这本书的前途,我还是希望你能改一下,改好之后再寄过来。
周建
陈蓝收到信后,对于第二条的修改意见,有点儿抗拒,但她仍然按着他的意见改了。之前她写的情节里,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真实成分,这些真实成分是她从她外婆和舅舅那打听到的以及她从小到大在村里别人那里听来的。她本来已经杜撰的百分之五十多的成分了,现在编辑要她继续杜撰,她绞尽脑汁地又想了一些情节,尽量把情节想得合理一些,看起来不那么夸张。她并且不得不按着编辑的第二条意见修改了她对男主人公的用词。由于她是以一种极度愤慨的态度来写这篇小说的,她把男主人公写成一个完全的负心汉,其中有两段能极好地说明她对男主人公的书写态度是怎么样的:
下面是刚开始的一段:
“他来到这村里一段时间后,初来的新鲜感一过,便对他眼下的生活厌倦了起来。有一天他边走边想着,这无聊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呢,正一筹莫展时,他看到村里有个漂亮女人刚好路过他身边,他顿时想到了一个打发时间的绝好主意,那就是,找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谈一场恋爱。既然他不得不在这儿浪费时间,那么谈场恋爱便是他最好的浪费时间的方式了。博得一个漂亮姑娘的爱情,轰轰烈烈地爱上一场,也不算白来这儿遭罪了。”
书的结尾的地方有这样的一段:
“如今,他要回到城市里去了,在这儿的生活总算要结束了,他成天的兴奋着,几乎快要忘记和他谈恋爱的那个姑娘了,他看到她因为他要离开而忧郁的面孔,他只感到烦燥,他甚至怕她因此而纠缠他,让他无法从这儿顺利地脱身。因此,最后的几天,他尽量不靠近她,不让她有和自己说话的机会。他故意整天呆在和他一起来的那些知青的住处。”
她关于他的心理描写,几乎都是类似于上面这两段话的。所以修改这本小说对她而言是个浩大的工程,她之前写的几乎没有多少能用得到的了,她只好又重新买了些稿纸,相当于重新地写了一篇小说。为了使小说的情节更丰富,她给他杜撰了一个之前的女朋友,她不知道,她的这一杜撰,倒使这个她写出的故事趋于它的真实面目了。因为来她村里的那些知青们是从不对村里人说起他们自己的秘密的事情的,所以她从没听说过她父亲之前有女朋友的事情。
她修改小说的时候不得不经常中断,首先是因为她外婆的身体自从有一天在院落里不小心被一根粗树枝绊倒而摔了一跤之后,便没有好清楚过,走路的时候总是要小心翼翼的,她不得不经常照顾着她,她怕她一不小心又摔倒了,于是她去哪儿她都要扶着她去,而且,除了照顾她外婆之外,她还要去田里干活,虽然她不管干多少活,卖东西的钱都会归于她舅妈的。她舅妈,这个五大三粗的女人,从来不讲任何人情世故,她现在是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了,眼里除了钱没有别的东西能入她的法眼。她早看出,她舅舅虽然觉得她舅妈对他母亲呼来呵去凶巴巴的让他有点失望,但是他一句话也不敢对他老婆说。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这种情况就更明显了。
她越来越感觉到,在这个家里,她和她外婆正越来越备受冷落了。而她舅舅舅妈和他们的孩子一家则是全家的中心,也许在他们眼里,她们一个是迟早要归西的,一个是迟早要嫁人的。她痛苦地认识到,连她的舅舅,曾经最疼爱她的舅舅,这几年也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他总希望她快点嫁人,他经常找人帮她找对象,当他知道她又一次拒绝了的时候,他面孔上浮现的神情表明他对她是非常失望的。她分辨得出,这种失望和一个父亲希望女儿嫁掉而不得的失望是不同的。他的那种失望表明,他觉得自己的负担总是不能被卸下来。他已经和他妻子一样,把她当成他们的负担了。他们总是看不到,她在家里并不是没有干活的。他们也从来不会注意到,她从来不向他们要她干活的本来所应得的收入。
她难受地认识到,以前的那个舅舅,那个她小时候对她宠爱有加的舅舅,是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