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花厅的一场闹剧,府中上下的风头渐渐的变了。
原先王夫人和段清住的院子,是王家庶女居住的一个小院子。三四个小姐住一个院子,略显拥挤,也是杂乱不清净。入了秋,天一凉,屋子里就要生炭火,乌烟瘴气的不舒坦。为了让王夫人和段清住的舒心,王浚和谢氏把西跨院花园里头的暖阁给了她们母女二人居住,还改了个名字,叫“栖凤阁”。另又多派了一倍的侍女仆人,一应器物,全部重新置办。早早的就挂上了絮棉的门帘,生了上好的炭火,落脚处皆是凤穿牡丹的朱红软毯,屋中到处皆是软绸苏绣的幔帐,好一个富丽堂皇。
段清最喜欢这栖凤阁的二层廊子,站得高看得远。不仅是园子里的景致一览无余,连院子西墙外头的小巷民居,挑着担子的贩夫走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长在内院,这些人物故事,对她皆是新鲜的。
这一日,段清坐在廊下,披着兔毛银鼠斗篷,反身趴在围栏上,看着巷子里的孩童嬉戏打闹、小贩摆摊吆喝,呆呆的发愣。一边的茶杯下边压着几张信笺,是段眷随捷报一同捎给段清的家信。
“……那赵国石勒真是无用,这一个月,净派些个无能鼠辈来渚阳。都不用摆开阵势,段鸳一出,对方那将领就怯上三分。头一次的那鼠辈还自恃武艺高清,阵前叫骂,想与段鸳决战,甚是嚣张。段鸳一人一骑持槊而出,一挡一勾,就下了那鼠辈的长戟。谁知那鼠辈还不死心,又换了一双铜锤,舞得那是赫赫生风,直奔段鸳而来。段鸳与他交战不过十几回合,就将那鼠辈挑落马下,直刺心口,饶是那明光铠甲也挡不住咱段鸳这一下。你不在场真是憾事,那场面叫一个精彩痛快!”
“……那些贼子攻城都没些个好法子,云梯援城,冲车攻门。渚水边上别的没有,从山上冲落的大石头可是不少。我早就让兵卒搬了石头进城,如今正好用上。敌军被这大石头砸死的可不在少数,还有好些个是被自己人掉下去砸晕的,醒了之后还不知道已经成了俘虏。我命人建造攻城器械,都是坚固耐火的,任他落石火烧,都不顶用!”
“……”
段清趴在栏杆上,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南方战场。她从未上过战场,不知道打仗是个什么样子。书中说,行军时烟尘滚滚、旌旗猎猎,战场横尸千里、白骨累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约莫大哥哥军中的将士,也是此种心情吧!
“大单于又在信中胡写!”王夫人拿起那几张信笺,略略看过,皱起了眉头,“你才多大,就跟你说这些东西!”
“娘亲,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段清依旧是那一副发呆的样子。
“不要听你大哥胡说!外面能有什么样子!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王夫人收起信笺,敷衍道。小清什么都好,就是心里想的太多。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她不识一字。
“不是蓟城,也不是令支。”段清转过身,一脸的好奇与困惑,略显迫切,“是外面,是都城外面。”
“外面也是一样。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业者有其产。”王夫人随口说道,她不想让小清再去想这个问题,“先生今日留的功课可做了,错了一字,便要打手心的。”
段清看出娘亲不悦,也就不再问了,乖乖的去做功课。可是她的心中,始终在想着战场的事情。
用过了晚膳,段清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再没出来过。
王夫人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也不知道该不该走。她懦弱了半辈子,如今对自己的女儿,想提气,都提不起来。她是个深闺妇人,却也曾经懂得政治谋略,也识得天下局势。她为此牺牲了爱情,放弃了骨肉,她已经为了幽州王氏牺牲了一辈子,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如她一样,成为权利的祭品。
“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像小清一样,执迷不悟。”王夫人看着窗外日渐凋零的秋叶,默默叹气。
“小王子不足月而夭,乃是天数。”赵嬷嬷原本站在楼梯口候着,听见王夫人又在感叹,便走过来关上了窗子。
王夫人转身,一步一滞的走下了楼梯,“他是我亲手扼死的,我永远也忘不了。”
赵嬷嬷只默默地叹了口气。回了这司空府,怎得惹出了这么多的陈年旧事。
窗外梧桐树叶一日比一日稀疏,渐渐凋零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饶是仆人紧赶着,秋风一扫,地上依旧是积了一层落叶。
“娘亲要出门吗?”
王夫人住了脚,回头往栖凤阁楼上一看,段清趴在窗棂上,探出个小脑袋。
“快关上窗子,小心被风扑着了。”王夫人满是关切。
“娘亲出门带上我吧!”段清讨巧的说,“我不乱跑。”
“我要去置办给老太太贺寿的寿礼,要走不少的商家店铺,约莫晚上才能回来。你能跟着我走一天吗?”王夫人捧着暖炉,笑着对段清说。
“能,我都快八岁了。”段清都快把半个身子探出去了。
“好了好了,小心点!”王夫人看她做出这危险事,一脸的紧张,“今日去金石铺子,没什么有趣的。明日再专门带你出去玩,可好?”
得了王夫人这道话,段清笑逐颜开,“那娘亲慢走!”
王夫人又嘱咐了两句,便领着赵嬷嬷和一种侍从,出了园子。
这边段清见王夫人走了,却是一点都没闲着。园子里有几个十一二岁的粗使丫头,管着园子里一应烧水取暖的事情,住在暖阁边上的几间小房里。段清趁她们不注意,偷偷跑了进去,找了件半旧的丫头衣裳换了,跟在一溜丫头后面,混到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