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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狼子哇哇木

八月初的吐若奚泉,清晨已出现明显的霜降。在一日胜一日冷峭的晨风中,草渐渐由青转白,晌午的日头也失去了温暖的热力。

哇哇木蜷缩在毡合外的畜圈内。布满长毛的后背上,原本一条条红肿的鞭痕,经过刚才在泥地里的一番翻滚,现在已糊满了牲畜的粪便和稀泥。这种冰凉的混合物,向来是哇哇木疗伤的良药。随着疼痛感逐渐减轻,他稍许安静下来,但缠结肮脏如毡片的乱发下,毛茸茸的脸紧拧着,双眼血红,喉咙里不时发出狺狺的低嚎。

主人的马鞭还扔在栓马桩下。哇哇木恨极了它,他想一个跳跃地扑过去,一口咬断,然后嚼碎了咽进肚里。但他终于忍住没动,一边侧耳听着毡合里的动静,一边不时地斜睨那鞭子。

突然,他的双耳倏地直竖起来,警惕的立起上半身,眼睛死死盯住帐门。不一会儿,帐门掀开,主人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两个孪生兄弟,还有,就是那五、六个陌生人。其中一人被随从左右架着,右腿上血迹斑斑。瞥见哇哇木,脸早已变色,随众的脚步也明显慌乱。

就是这个人,刚才使哇哇木无端挨了打!哇哇木咧嘴呲了呲牙,恨意哽在喉头,他却不敢发出一点高声。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主人的神色,又极快地垂下眼睑,然后乖觉的压低身子,俯在烂泥里一动不动。

送走陌生人,主人慢慢地往回走。在匐于地上的哇哇木看来,他的身材好似一座移动的山丘那样伟岸,脸上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

主人的喜怒哀乐从不形于色,不像那两个可恶的孪生兄弟,现在正冲着哇哇木挤眉弄目,一脸等着看热闹的浅薄得色!哼哼,等着瞧!哇哇木更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人比哇哇木更懂得主人,只有哇哇木能察觉到主人微妙的情绪变化——主人如麻岩般浅褐色的瞳仁里,有一丝淡淡的快意,犹如射猎时一箭命中猎物要害处的那种快意。

主人走到栓马桩跟前,慢慢地弯下腰,竟捡起了那根鞭子——哇哇木顿时四肢僵硬,后背不由得高高耸起,他甚至能感觉到全身汗毛瞬间根根乍立的悚然,见主人举起鞭子,哇哇木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怨的哀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啪!”地一声,鞭子并没有抽在哇哇木身上,主人只是朝着拴马桩狠狠地甩出了一鞭子!

哇哇木立刻兴奋的跳起来,他弓身朝着主人的脚下匍匐。但主人做了个轻微的手势——不要靠近!他只好不情愿的停下来,又忍不住蹒跚了几步,到底还是胆怯的退回原地,半蹲立着,讨好的看着主人。

主人从腰间取下一样东西,做出要抛过去的姿态,哇哇木立刻发出满足的“哼咛”声,身子直立起来,浑身兴奋的发着抖,等待主人的赏赐。

阿那瓌将那东西抛了过去,那是一叠人皮帕子——用人的头皮做成的帕子。

十二年前,在漠北的驴背草原,阿那瓌在围猎时射杀了一头母狼,并在狼穴发现了一群狼崽和一个男孩。人类的孩子被母狼养活,这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奇迹,是奉狼为神的柔然先祖赐予自己的神秘昭示。

狼孩约莫四、五岁,浑身覆满灰白色的长毛,半人半狼的外表,心性也与狼一般无二。他恶狠狠的盯着射杀了母狼的阿那瓌,竟撕咬着扑上阿那瓌的马背,一口咬在阿那瓌持弓的右手上再不松口。

随众无不惊恐,阿那瓌却一动不动,任由鲜血从狼孩的嘴角流淌。他制止了众人的长剑短刀,用有力的右臂紧紧挟住狼孩,左手持缰,就这样一路将他带回营盘。

快到达人类的营盘时,狼孩松了口。他眼中的凶光随着被带离母狼的尸体、狼群居住的山林而逐渐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恐惧、慌张、悲伤和畏惧。他低眉顺眼,偷偷瞟着阿那瓌,满脸讨好的神色,好似做错事害怕父亲责打的孩子。

以诡谲著称的狼常会玩这种把戏,使人放松警惕后展开攻击,但阿那瓌认为,自己从狼孩脸上看到的是人类才有的表情。

“哇哇木!”阿那瓌看着狼孩的眼睛,以人类幼儿的哭声为他命名。

哇哇木却再一次咬住阿那瓌的右手,尖利的狼牙不偏不倚的狠狠扎进原有的伤口,鲜血再次淌流,狼子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哇哇木,你是狼,还是人?”阿那瓌依然一动不动,用冷酷的目光看着狼孩,口吻中,却有一丝温情。

一开始,哇哇木挑衅的与阿那瓌对视,但不久,他半眯着的黄褐色的狼眼开始躲闪,狰狞的面部表情也莫名的恐惧和疑惑中逐渐松弛。终于,哇哇木以一种充满愧疚地情绪松开了口,蹙紧的眉头和悲戚的眼神,使他显得弱小无助。他哼咛着匍匐于阿那瓌的马下,用滴血的舌头恭顺的舔舐阿那瓌的靴子,并翻滚过身体,露出毛茸茸的腹部和下体,以狼的方式表示求饶和臣服。

阿那瓌傲然地俯视着哇哇木,嘴角挂着淡然的篾笑,高高地举起了马鞭……哇哇木生平第一次尝到人类施以惩罚的可怕滋味。

从此,哇哇木成为柔然他汗可汗二王子阿那瓌的狼子。阿那瓌将哇哇木关在废弃的羊圈内,每天投喂以新鲜的生食,依然按照狼的方式养活他。他希望以此让哇哇木永远保持着狼的野性和本能,而不是让学习着如何成为人。

但在柔然营盘中长大的哇哇木最终还是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并能直身行走。如果穿衣戴帽,很难从外表上看出他与普通男孩有何区别。他的手指十分灵活,能解开复杂的绳结,能使用短刀和投石,如果给他一副弓箭,没人怀疑他能毫不费力的掌握其使用方法。但他永远无法学会骑射,没有一匹马能成为哇哇木的坐骑。只要哇哇木靠近,历经战事的牡马会噬咬踢蹬而逃,牝马则发出悲戚的嘶鸣,极力护住马驹。

哇哇木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揣摩人的心思,尤其是对主人阿那瓌。有时候阿那瓌甚至觉得,哇哇木简直就是内心的自己,这个狼子能从自己的一举一动和细微神色中判断出自己的喜好爱恨,甚至先于自己的情绪做出判断。

不过正如阿那瓌所希望的那样,哇哇木似乎也无意成为人类的一员,他的人化进程到此为止。他能听懂柔然、高车、敕勒、突厥等不同部族的俚语,却很少主动开口说话,他选择用沉默、手势而不是语言表达所思所想;无论冬夏,他依然习惯赤身裸体,身上浓密的长毛也因血腥的生食始终未褪,极寒时才会裹上兽皮——那张哺育过他的母狼皮取暖;当他欲致猎物于死地时,依然不喜欢用利器,而是直接用尖利的牙齿。当舌头接触到血的腥咸,哇哇木的喉咙里会发出愉悦的低嚎。

在确定狼子不会逃跑后,阿那瓌不再圈养他,而是放任其自由行动。其实若不用锁链锁住手脚,羊圈已经关不住哇哇木了。他比兽更诡谲、比人更危险,他的视觉和听觉都优于人类,他的牙齿比尖刀锋利,他善于奔跑,更善于伪装、躲藏和伏击。如果他想逃跑,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

但自从他被带离狼穴被认阿那瓌为父,从未想过要逃离人的营盘。在阿那瓌面前,哇哇木是比家犬更温顺、更忠诚的狼子。晚上,他守护在阿那瓌的毡合外;白天,随行于阿那瓌的鞍前马后。没有比他更称职、更警惕的护卫,时刻准备豁出性命保护主人,并依据阿那瓌的脸色判断是非,若得到阿那瓌的明确授意,没有人能逃脱哇哇木悄无声息的袭击。

成年后,每当月圆之夜,哇哇木会独自离开营盘,匍匐于山丘之上,引颈对着黑黝黝的山林长嚎,并引来群狼激烈的回应。此起彼伏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从此,哇哇木的神奇能力随之显露,他能与狼群对话,并对天气吉凶变化具有预知能力。阿那瓌对通灵的哇哇木深信不疑,无论是夜里宿营、狩猎或是洪水季节的迁徙,必以哇哇木的指引为吉凶,连部落萨满也惟哇哇木的判断为先,不敢轻易说出自己从羊骨裂纹中看到的天启,生怕与哇哇木的预示不同。

对所有柔然部民而言,半人半兽的哇哇木从食人的可怕狼子,变为人狼萨满,所有人都对他畏而远之。而拥有狼子的阿那瓌,身份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也从备受轻视、没有继承权的二王子,变为长兄丑奴具有威慑性的竞争对手。他汗可汗望向二子的眼神从此变得复杂:轻蔑渐少、畏惧渐多。这一点,曾令阿那瓌往木末城拜谒过父汗出城后,笑得差点从马背上跌落下去。性情阴郁的阿那瓌从未如此开怀过,令一向了解他的邓叔子于马上瞠目回望,不知是该附和还是该劝阻。

在邓叔子看来,阿那瓌对哇哇木过于放纵,如果不加约束,任半狼人公然挑战部落之法,无疑等于挑战他汗可汗的威严。但阿那瓌脸上挂着少有的明朗表情,并以十分笃定的口吻解释道:“没有神的地方,从来不会有鬼。无人知道哇哇木是神是鬼,父汗也不敢与神力作对,谁都不知道触怒了神力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我年轻的叔父,相信我,这也许不是真相,却是真理!”

作为他汗可汗的亲生子,阿那瓌如此议论其父,实在显得过于轻佻。邓叔子是他汗可汗的幼弟、阿那瓌的叔父,本不该任侄子如此不敬。但他和阿那瓌之间虽有辈分之分,其实年纪相仿,一个是他汗可汗最轻视的儿子,一个是他汗可汗最轻视的弟弟,两人能在各怀心思的郁久闾王族中结成同病相怜的情谊,并非意外。

于是,在阿那瓌的有意纵容下,哇哇木还养成了一项奇特的爱好——制作人皮手帕。每咬死一个猎物,哇哇木都会熟练的用短刀割下人头,剥下头皮,然后喷上水,卷成筒,放在湿热的地方发酵。发酵好,再展开铺在平坦的石块上晾晒。晾干后,用手仔细的搓揉软和,一张人皮手帕就做成了。

对待制作人皮手帕的每一道工序,哇哇木都非常有耐心。那时候,他身上暴虐的狼性似乎完全消失了,更像一个善于精雕细琢的工匠。有时,他会将剥下皮的头盖骨沿眉毛平处锯开,用人皮手帕套蒙上,献给阿那瓌作饮器。见阿那瓌欣赏自己的作品,哇哇木脸上会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哇哇木将这叠随着年龄增长越变越厚的人皮手帕系在腰间,白天时常拿出来欣赏,晚上则枕着入睡,片刻不离。除了阿那瓌能轻易拿走那些手帕,没人敢冒险为这事去惹怒狼子。

登注库利和登注埃利是阿那瓌的堂弟,仗着从小与阿那瓌关系亲密,并参与过活捉哇哇木的围猎,经常以戏弄哇哇木来寻开心。兄弟俩曾趁哇哇木睡着时用套马索偷走了人皮手帕。结果,若不是阿那瓌闻讯赶到,登注埃利的头皮差点成为哇哇木的新手帕,脸上至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咬痕。

谁都知道,那张肮脏的母狼皮和那叠厚厚的人皮手帕,是哇哇木除了主人阿那瓌之外最珍视之物。可今天一大早,哇哇木却因为没有辨清主人的脸色,咬伤了重要的客人,不仅受到严厉的鞭笞,还被主人没收了爱物。这样严厉的惩罚,对于忠诚的狼子来说,还是头一遭。

躺在畜圈内哀哀自怜的哇哇木实在想不明白,虽然主人按照礼节迎接客人,可主人眼中流露出的明明是真切的厌烦啊,自己为讨主人欢心,竟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因为这个叫俟匿伐的人是主人阿那瓌的母舅么?不!以哇哇木对主人的了解,亲缘关系绝不等于信任关系。在主人心中,几乎没有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人,包括忠心耿耿的邓叔子,一直追随他从漠北至洛阳的堂兄弟登注库利和登注埃利。主人的妻子连姬、女儿兰阇、儿子庵罗辰,异母弟弟塔寒,更是排在这个名单之后。

主人最信任的,除了哇哇木,唯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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