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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独孤舍利

“舍利……”

卧房内烛光摇曳,将元孚的侧影印在丝锦罗帐之上——眉骨坚毅,鼻梁挺直,唇语温柔,舍利笑而不语,任夫君用温热的手掌摩挲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口中亲昵地唤着自己的小名。

这次做的一定是男胎,舍利心想,这是母亲的直觉。不过怀头胎时,她心里也是这么日念夜念的,生下的却是女孩。二胎倒是男婴,却小产了……不,这次与前两次完全不同。怀龙姜时她才十六岁,初为人妻人母,完全没有经验,被孕吐折磨成一把枯瘦的干柴,生产又差点要了她的命。怀二胎时,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幸而她是从小饮酪食肉的北胡女,不然,怕是真要殒命在这京都异地了。

尽管夫君对女儿龙姜十分疼爱,但舍利知道他心中必然失落。男人哪有不思子嗣的?母亲弗连夫人生育了五男三女,个个身强体健,人才出众,身为长女的舍利自小母疼父爱、兄怜弟尊,上马能骑射、下马能放歌,在故乡武川,论容貌才艺,独孤舍利哪一样不是人尖儿?怎能不会生养?在北境,不能生养的女人,与不能生养的骒马一样,百无一用,只能解辔卸鞍、取肉食之!

可怀胎真心不易啊。龙姜一岁时,夫君终于在清河王的举荐下谋得晋升,却是远走凉州做刺史,每年年底才能返京觐见一次,夫妻才得小聚。公婆早逝,自舍利嫁到京都,便一人撑着家业,苦苦挨日。

记得初嫁时,武川各部酋的贵女们,贺兰雁,宇文金罗,令狐伏姬,弗连爱,叱奴孃,还有她的两个亲妹妹,甘露和修罗,哪个不眼气她——嫁往都邑,鲜卑宗王之后,远离开荒蛮边塞,在花天锦地的通衢大邑享人世繁华,若要放个盘子在她们面前,定能接满一盘哈喇子!当时看着小姐妹们艳羡的目光,舍利心中不知有多自得。

夫君元孚那时无爵无品,只是京城一名小小的经途尉,但他们的婚配,依然在北塞都邑两地轰动一时:北境人惊叹她竟能嫁入都邑,洛阳人惊叹她怎能嫁入都邑!

听父亲说,以前国都尚在平城时,独孤部与拓跋皇室联姻过好几代,当今天子仍有独孤血脉,可现在,独孤女子嫁给鲜卑宗室,却成了闻所未闻的新文!

说来可气,近年来朝廷愈发压制北境诸部,不许边地镇民宦游在外,子弟求官求学皆不能入京。父亲独孤库身为独孤部的领民酋长、武川镇将,还有同样出身部酋的贺拔伯父、宇文伯父,此生从未朝过天颜、进过都城!莫说京都的皇宗贵戚、官宦世家,便是普通小民,生在帝辇之下,也自觉高人一等,不愿轻易娶边地勋贵女子为妻,还口口声声称北人为寒门军户!

元孚远任凉州后,初嫁的虚荣还未消散,京邑的生活在舍利心中便已不再是好归宿了。女人的好归宿应该是像阿娘那样,持门户、秉内政,夫妇斯抬斯敬,情深意笃。可夫君不在身边,这家计还如何过得?!她恨极了那狗屁朝规——为什么边任不能携家带眷?

夫君听她抱怨,耐心地安抚她说:这是历朝历代的规定,戍边之地多为龙荒蛮甸之所,家眷在帝辇之下可少受煎熬,享都邑繁华,也便于子嗣将来仕宦为官。“夫君远任辛劳,舍利不在身边,无人添衣做饭、暖床焐脚……”舍利口中娇羞逢迎,其实心里明镜。小时候她就听父亲说过,朝廷留边将家眷在京,是为防止边将谋逆叛乱,说白了眷属不过是朝廷制约边将的人质罢了!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留守空闺的边将眷属……

正如阿娘所说,远嫁的苦楚,唯有远嫁后方能体会……

早知嫁与京官如此苦恼,当年不如在贺拔三兄弟中任选其一,或是私下应允了宇文黑泰,任其盗娶而去!

当年,独孤舍利的太祖父独孤俟尼奉太武帝之命从云中迁至武川防戍边隘时,贺拔兄弟的太祖父贺拔尔头也率部从朔州徙居武川戍边。二人与已在武川驻守的宇文陵同为镇将,又都是各部部酋,意气相投,于是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从此子弟交好结义,儿女通婚结亲。到了独孤舍利之父独孤库这一代,与贺拔度拔、宇文肱各自袭承父辈军职,三家世代联姻,亲上做亲,关系自然更加紧密。

比之夫君元孚,独孤兄妹与贺拔可泥、贺拔破胡、贺拔阿斗泥三兄弟,宇文金罗、宇文黑泰姐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从小一起学骑射,一起在衙署里嬉闹,一起玩捉搦相戏,一起唱《捉搦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襌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略知人事后,不用爷娘唠叨圪踏,他们自己便不再一处唱那没羞没臊的《捉搦歌》了。男儿得偿所愿,都入了军营,日日猴在马上,练功习武,女儿们则扔了马鞭箭囊,留在家中帮阿娘打理家务。男女之间渐渐生分,但各自私下揣摩:父母大人会如何为他们婚配?哪两个人将来真的会“成翁妪”?

每到春季,武川必有黄沙漫漫的风灾。男儿全都忙碌起来,加固城垛、降旗收幡,掩埋好狼烟,以防风势引起火灾。再将马、牛等大畜赶回畜棚,嚢驼在外遇风无妨,羊群是必定要全部圈好,囤积好几天用的草料。城外屯田内也是一番忙乱景象,无论军民全镇男子一起上阵,在田间铺盖草甸,防范早麦受灾。

女儿们别无他事,既不能出门游春,又不能去院外浆洗,除了帮助阿娘备好一日二食,其余时间便在闺房编织刺绣闲话。

“舍利,你可有爱见的?”那日,姐妹们齐聚在舍利的闺房,贺兰雁红着脸伏在她耳边悄声问。宇文金罗眼尖瞅见了,立刻走来劈手将她二人分开,黑雀儿似的长眉一挑,眉间的折枝花子霁红一点。“雁儿,你行事惯会鬼令令的,舍利早定给我家了!”

正拿着块黄糕吃的弗连爱听了,抿嘴一笑,眯起那双惯会媚惑人的月牙眼,伸出食指在宇文金罗脸上一刮,有意羞道:“金罗,你虽然无亲阿娘,还有阿爷呢,没出阁的大姊给小弟私定亲事,是不是忒急了点?怕是你赶不急要做舍利的大嫂吧!我看舍利,更爱见贺拔兄弟哩!”

宇文金罗甩开弗连爱的手,俏脸板的平平的,“小爱,你个寡货,多你呀,你敢说你不想做舍利的大嫂?再说了,贺拔兄弟若敢跟我家黑獭抢舍利,可要当心了,明箭好挡——”她对着舍利做了一个挽弓的姿势:“——暗箭难防!”说完,自己先撑不住倒在炕上大笑起来。舍利牙一咬,气得要去捶她,却被弗连爱一把抱住,“舍利不恼,无镞之箭,只伤心,不伤人!”众女一听,笑得更欢了。

令狐伏姬正端坐在窗前的炕沿边上,拿了个绷子和叱奴孃一处绣花,时不时瞥一眼铜镜中自己的影儿,她的模样生得不甚出众,但胜在肌肤丰腴白腻。见她们笑得不堪,摇头叹气,“唉,真是男大思婚、女大思春啊,我看你们都不知羞,爷娘还没应允,便个个自己先找好婆家了!”

“伏姬姐姐,”贺兰雁丢开舍利,扭着腰上前搂住令狐伏姬的肩头,柔声细气地说:“那日浴佛节法会,在佛堂后园边儿的墙旮旯下,偎在弗连哥哥怀里念唱‘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的是谁?我看姐姐不仅自己找好了婆家,你阿娘怕是快要抱上孙儿了!”

令狐伏姬白皙的脸皮顿时紫胀到了脖子根儿,“雁儿,你个没油烂星、惯会嚼老婆舌头的!”她操起绷子就朝贺兰雁拍去。谁知贺兰雁早有防备,一猫身躲在叱奴孃身后,伏姬一绷子正好拍在叱奴孃的头上,钗环散落,一柄玉簪子“啪”地落地上摔成两段。叱奴孃一脸哭相,令狐伏姬仍不管不顾,追着贺兰雁连拍带打:“不正色的疯女子!我倒看你将来躺谁怀里唱折枝词……!”

“好姐姐,莫朝理她……”众女忙哄笑着上来劝阻:“她可不就是碎嘴婆子嘛……”

那时,宇文金罗、贺兰雁、弗连爱,叱奴孃,个个痴迷舍利的长兄独孤如愿,祈愿做独孤家的新妇。那是自然,从武川至怀朔,从怀荒至沃野,不仅北境六镇,整个魏国都没有比哥哥独孤如愿更俊美的少年郎了!二哥达摩、三弟菩提、四弟迦叶,包括尚是黄口小儿的幼弟伏陀,也都个个风流模样。令狐伏姬在众女中年纪最长,也更有主见,自知才貌配不上独孤兄弟,对舍利的表哥弗连弩引芳心暗许,两人早好了半年,只盼着父母能成全。

独孤舍利打小便是美人尖儿,自然不乏倾慕者。但每逢女儿私话,任凭姐妹们如何试探,她却从未吐露过心有何属,恨得弗连爱指着她骂:“北胡人以口道心,偏你遮遮掩掩,不像咱北胡女,倒像是南边那骑不得马、行不得路的草鸡女!”宇文金罗一向护着舍利,利口回敬:“咪猫儿号春,那是怕没人要!舍利生得这般齐楚喜人,自然矜持!”

“我——弗连爱,没人要?”弗连爱那双桃花眼一翻,不但没生气,一张桃花脸反而更加含春带笑。“昨日在城门口,我的紫燕骝崴了前蹄,如愿哥哥见了,便将他的青海骢让与我骑……”她用手捻着鬓旁的碎发,有意扭捏作态:“郎子不须多,愿得一人心!”

不出所料,性情如火的宇文金罗哪忍得了她这般卖弄,弗连爱话未说完,已甩开门帘快步流星地走进漫天尘沙之中。叱奴孃见状,慌忙收拾了兜帽披风,疾步跟了出去。叱奴是个小部族,自属匈奴时便是宇文的属部,叱奴孃在宇文金罗面前自然有主仆之份。

弗连爱冲着她们的背影努努嘴,不无得意地转回头,却见贺兰雁、令狐伏姬对自己怒目而视。“哼!秋车儿不知雪,看谁能如愿!”她亦不服软,戴上风帽、操起马鞭,头一昂,也兀自甩开门帘去了。

剩下三女不禁相视而笑。令狐伏姬放下绷子,感叹道:“舍利,只要你兄长未娶妻,这场拈酸吃醋的嘴仗便不会终了啊!”的确,闺中姐妹们因长兄独孤如愿拌嘴也不一次两次了,好在北胡女心阔,都不是小脸人,牙碜话说在当面,背地里倒不会两面三刀。

姐妹们各有意中人,舍利虽在人前嘴紧,心里却没少掂量过:贺拔三兄弟中,老大可泥有些古板,老三阿斗泥比她小,自然不在考虑中,老二破胡虽然爱较真,可胆识过人,性情也开朗,骑射武功在一众男儿中也是最出众的。

至于宇文黑泰,从小话不多,一副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其实心里颇有主意。舍利小时最爱捉弄他,说他比黑獭还黑,不该叫黑泰,应该叫黑獭。他听了脸一黑,但并不生气,私下对舍利说:“只要莫当着他人面,你叫我什么都好。”

那年在城郊,一群孩子玩骑马追逐的游戏。如愿做令官,令声未下,舍利已偷偷驱马抢先了一步,冲刺在前,引得众人加鞭竞相追赶。贺拔破胡骑着他父亲马厩中那匹踝骨粗大、最善短跑的骅骝驹,一马当先追上舍利。一把扯住她的襌衣,嘻皮笑脸地唱道:“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舍利,你又犯令了,还不快到你破胡哥哥的马上来!”

舍利边笑边用力踢马肚,催促胯下的那匹霜白色的小骒马快跑。无奈破胡抓得太紧,两马并驱,骅骝驹腿长体健,胸肌肥厚,将小骒马撞得哀哀嘶鸣。舍利见挣脱不了,便虚晃着马鞭欲去抽打破胡。谁知鞭儿还在他头上盘旋着呢,贺拔破胡便已大声痛叫起来,手臂也猛然收回。骅骝驹感觉到主人无力拽蹬,不禁略往旁边偏了偏身,小骒马机灵地往前一窜,轻盈地冲出围阵。

舍利从马上回头,却见一支折去箭镞的骨箭正好掉在马前,便趁势甩出鞭稍儿卷了上来。箭羽是黑色的鸱鹞毛……舍利不禁心下一慌。

贺拔破胡揉着破了皮的手,也骂骂咧咧地策马凑过来,朝舍利手中一瞧,顿时顾不得疼了,回马冲着宇文黑泰大骂:“黑獭,你个乃刀货!你射我做什么!”又用手指着舍利,“你的箭靶在此处,怕人与你抢,便自己扑刀子驰马来追,别在背后玩此求毛鬼胎的招数!”

一句话,说得宇文黑泰的脸黑得像风霾前的阴云,舍利的脸红的像城垛上斜插的旌旗。贺拔可泥和贺拔阿斗泥一起跟着起哄,宇文金罗护弟心切,一马鞭抽在可泥青骢马的屁股上,马撂了个蹶子奔突向前,却将宇文黑泰的黑彪马惊的撂了个蹶子,众少年不禁笑闹成一团。

“破胡!舌头放在嘴里才安稳,冬日天凉,别扇著扇子说疯言!”如愿打马上前,厉声呵斥。贺拔兄弟都怕如愿,可泥也不敢顶撞他,贺拔破胡把个方下巴一扬,狠狠瞪了宇文黑泰一眼,一夹马肚,悻然驰出场外。众人不敢再玩笑,便也不欢而散了。

从那以后,宇文黑泰对独孤舍利的爱慕之心人尽皆知。他倒也不避嫌,舍利经常莫名的一回头,便能碰上他追随而至的目光,灼热如箭,好似舍利真是他的箭靶一般。宇文金罗那个“暗箭难防”的笑话,便出自此处。

宇文黑泰与贺拔破胡原本玩得最好,舍利怕他二人会因此翻脸,谁知贺拔破胡看着脾气蛮大,却没什么气性,没几天又和宇文黑泰好的穿一条裤褶了。倒是刻意与舍利保持距离,不仅不再与她玩笑嬉闹,见到她还有意绷着脸,好像是舍利得罪了他似得,倒让舍利气闷不已,对贺拔破胡原有的一丝少女情愫即刻烟消云散。

那些时光,至今时常入梦……那时的她,是多么快乐无邪啊,必跋黄尘下,不辨雌与雄。可惜,少年光阴一去不复返。长大的男儿们,个个“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体格越来越健壮,面孔却越来越陌生;长大的女儿们,则“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腰肢越来越丰满,心地却越来越柔软……

人若永不长大,该有多好……

后来,贺拔伯父被调任怀朔任镇将,饯行酒宴上明知故问,一一打听独孤家女儿们多大年纪。阿爷会心一笑:“养男男娶妇,养女女嫁夫,修罗年幼,甘露才有月事,不知度拔兄看得上眼不?不过,我见甘露常在佛爷爷前祷祝,祈愿得配良人,聘定前还要先问问我家甘露心有何属呢!”

贺拔伯父一口干尽满满一陶碗奶酒,抹嘴看向帷幕,他知道舍利和甘露正躲在那后面偷听哩,然后冲着阿娘大笑着说:“独孤儿女出云中,云中儿女无颜色!独孤女自然有权挑婿!幸而我家儿郎多,就请弗连夫人回去问问佛爷爷,好似新月初升的甘露姑娘,心属我家哪个贺拔郎吧!”

阿爷唯独不提舍利之名,贺拔伯父也不以舍利为先。舍利虽对贺拔兄弟已心无所属,但见妹妹甘露一脸羞红,心里亦酸溜溜的不是味儿。晚上偷偷问阿娘,才知道自己与元家已有前定婚约。父亲当年在凉州公干时,与被褫夺了爵位、落魄遭贬的罪臣元潭结义,命同怀珠胎的阿娘与罗夫人指腹为婚。倒也巧得很,罗夫人月初生子,阿娘月末诞女,两家自此结下了儿女姻亲。

原来,不管是贺拔三兄弟还是宇文黑泰,谁都不可能成为她的夫婿。

不久,贺拔破胡、阿斗泥随父亲往怀朔任职,贺拔可泥留在武川,娶了贺兰雁为妻。独孤舍利出嫁后,妹妹甘露嫁往怀朔,她选的是贺拔二郎——贺拔破胡。贺拔伯父为阿斗泥聘定了三妹修罗,今年内便会迎娶。

舍利无权干涉妹妹们的婚配,但亲妹妹不管嫁给谁,只要不是宇文黑泰就行。昔日姐妹们也各有归宿:宇文金罗如愿嫁给如愿,令狐伏姬也如愿嫁给了弗连表哥。对于宇文金罗成为自己的长嫂,舍利颇为满意。只是不知长兄如愿心底是喜欢宇文金罗多一点,还是更爱恋弗连爱?可怜媚如桃花的弗连爱生病早亡,再也无法和宇文金罗争风吃醋……

舍利出嫁没多久,宇文黑泰就娶了叱奴孃为妻。可恨叱奴孃闷不憷憷,却十分能生养,四年中接连生下三个强健的男孩……

并非舍利心中还有私念,只觉得以宇文黑泰的野心,怎会情愿娶一个属部部酋之女呢……何况,何况那时,他既知自己要远嫁,到底没胆量敢偷偷抢了她去,他若有胆量……爷娘也是无法的,只能遵循草原之法嫁娶……

女儿的秘密瞒不过母亲的眼睛。舍利一满十五岁,弗连夫人即刻催促父亲速与元家商议纳吉纳征和请期之事。“阿娘,人家都不舍女儿远嫁,阿娘为何这般绝情,早早要将女儿嫁出去?”舍利问。

“老女不嫁,蹋地呼天!”弗连夫人当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舍利,莫在阿娘跟前弄嘴,也莫要吃着嘴里看着锅里,咱北胡女虽不以贞洁为重,却最重情重义,与元家虽是患难结亲,可人家复职回朝仍你过门,便是情义!你若做那没脸货,白玷污了这情义,便不是北胡女!”

从小到大,阿娘从未对她如此声色俱厉过,舍利一愣,用袖子掩住脸,伏在炕沿上,哭得哽咽难抬:“阿娘,我岂是不知廉耻的花大姐儿……”

“舍利,你自小心高气傲,”弗连夫人的语气依然严厉,如针芒刺背。“要知道女儿生得太好,并非福气,若以此骄纵,不知收敛心性,将来必定吃亏!”

舍利吃惊地抬起头,难怪阿娘从不在人前称赞几个女儿的美貌呢,谁知阿娘后面说的话更令她懊恼。“咱北胡女善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骑马射猎、操持家计,各样都不输男儿。父母嫁女,教之以妒,姑姊逢迎,相劝以忌,以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制夫为女工。然京邑风俗不同,宗室多娶汉女、从汉制、习汉礼,三妻四妾已是常事,你嫁往夫家,须多顺从辅翼,善做小伏低,绝不可以北境法制夫!”

“阿娘!难道夫君在外蓄妾,生下一堆庶子,我也得隐忍么?”舍利不满地问。“没羞没臊!”阿娘噗嗤一笑,“不制夫,并非不驭夫,你机敏着呢,行事又拴整,不耍人便是了,谁能把你当耍货儿!”

“阿娘啊……”舍利忍不住扑进弗连夫人的怀里,真心悲切起来。弗连夫人抚着她的脸庞,眼角皱纹蜿蜒,那双依然好看的眼睛里泪水充盈:“唉,阿娘如何舍得你远嫁啊……女儿家,无不小时怜母大怜婿,辛苦爷娘白养一场啊!”

这些往事,只是舍利心中小小的秘密,并不妨碍她对夫君元孚的爱恋和忠贞。舍利心下暗自比较,确是元孚更中她意。夫君与舍利幼年所见男子皆不相同,相貌虽不比长兄如愿,却也是堂堂的少年郎。北境男儿重武轻文,元孚却是上过太学的士子,文采武功俱佳,说话斯文,行事体贴,对她十分爱怜。

这次一定是男胎!舍利心里十分肯定。最初也有孕吐,但胃口却出奇的好,身体也不觉得慵懒,早早就有了胎动,小家伙的四肢十分有力,经常半夜将她踢醒,将来一定是一个和夫君、和阿爷兄弟们一样伟岸俊美的儿郎……

不知不觉,窗外晨光熹微,舍利平日只觉得京都的夜太长,今日却觉得夜太短,想到今后不用再独守空闺,不由得微微红了脸。转身看向夫君,却见他一手支于脑后,身子歪靠在枕上,眼睛透过明烛望向虚空,隐于浓黑长眉下的眼神阴霾不开。舍利心中突然腾起莫名的怨意,她从元孚怀中挣脱,拉过锦褥裹住自己。

元孚察觉到爱妻的举动,手臂从身后环住她。“舍利……”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困乏了么?身子可好?方才没……没有……”

舍利脖子一梗,裹紧被头,“拓跋儿!你若在凉州有人,接来便是!独孤女并非拈酸吃醋之人,何况我怀有身孕——”

“唉!舍利啊……”元孚坐起身,拿起狐裘直接披在光溜溜的身上。“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戍边之人,便有人也……”舍利嘴上想说也“无妨”,但心里却“有防”得很,实在难以事前将宽宥之语说出口。军中虽有女市营妓,但若夫君与边地藩王交好,或被宗主、坞主巴结,再娶夫人侍妾,在凉州生下一堆庶子,她也是奈何不得的。

见夫君愁结气闷,又是自己日盼夜盼才盼回来,舍利心下又软了,将身子偎过去,柔声说:“独孤女儿出身北塞乡野,戆直笨拙,不比京都汉家贵女礼仪周全,夫君莫怪罪奴家。”

“戆直?笨拙?”元孚一脸的无可奈何,见娇妻自嗔,忍不住伸手在她挺秀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舍利,你来京都六年,学得谦逊了,独孤家兄强弟悍,我这孤寡姑爷,如何敢触霉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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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陈平安,我是一个入殓师,俗称画尸人,简单来说,就是给死人化妆,整理仪容的。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具诡异的女尸,阴森恐怖的事件开始发生在我身上,人头纸偶,血河蜘蛛,黄纸地狱,猫脸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