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清晨。
与那些深居闺房的年轻女子相比,这位宋家花旦确实称得上与众不同,虽然言谈许久,她的眉宇间始终萦绕着淡淡哀愁,年轻花旦还一直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可终究还是没逃过慕长临细腻的观察,话虽如此,由此可见的却是年轻花旦幼稚却执着的性格,最叫人欣赏,更加重要的是,她长得很好看。若不是眼看天亮了,担心宋家班其他人出来,看见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可能会因此误会,恐怕慕长临这会还在跟年轻花旦聊谈。
一夜未睡的慕长临并未第一时间回自己厢房,而是静悄悄地进入了乐儿的屋子,将那块暖玉悄悄塞到小丫头的手里,不得不提的是,这块秦朝暖玉果真不是浪得虚名,才被小丫头捏着不到一刻钟,乐儿苍白的面色就红润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慕长临嘴角带着笑意,缓缓走了出去。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睡梦中的乐儿突然说了一个字,含糊不清,可落在慕长临的耳中,却是令他身躯一震。乐儿轻声梦咛的是一个“娘”字。
接下来的几日时间,慕长临过得格外平静。
除了去宋家班看戏之外,便是在庭院里独自运行五门赡气。在温老魔头那里受到的严重伤势,虽说伤口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但真正难治的,反而是体内的暗伤。慕长临如今的丹田可谓是千疮百孔,这几年练出的内力更是逸散一空,好在五门赡气最擅长的便是温养内力,伤势再严重,只要人不死,就有痊愈的可能,只是这痊愈的时间,想必是不会短了。
而慕长临原先常去的花袍儿那里,自打他从不言山上回来之后,则是一次都没去过。当他确定花袍儿是南煌王府上的一枚暗棋之后,慕长临本身对于南煌王府复杂的情绪,或多或少有一部分转移到了花袍儿身上。
秋季往往是清爽舒适的,可随着秋季渐深,温度也难免会寒冷起来。这一日,天气极为难得的回暖了几分,昊日当空,格外温暖。
当然,气温的突然回升并不代表日后都会如此,恰恰相反,这或许便意味着今年的冬季,可能要提前了。
日落黄昏,晚霞的余晖洒满庭院。慕长临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乐儿则是极为难得地经慕长临允许,走出了无趣的屋子,蹲在墙角数着一只只过往的蚂蚁。
慕长临看着乐儿的背影,玩味道:“看一天了,看出来他们晚饭吃什么没?”
乐儿回过头扮起鬼脸,狠狠道:“他们说晚上吃你!”
慕长临撇了撇嘴,叹道:“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被吃了,往后一日三餐你吃什么?”
乐儿撅起嘴想了想,笑嘻嘻说道:“它们刚才说你太臭,不吃你了。”
慕长临一拍大腿,嘴里叫了声“不好”,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乐儿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慕长临。
慕长临咧了咧嘴,说道:“这屋里头,也就乐儿你最香了!”
乐儿闻言先是咧嘴笑了笑,刚想说话,却是忽然理解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立马抿着嘴巴,狠狠瞪着慕长临。
慕长临开怀笑了笑,起身拍拍白色袍子,说道:“本公子呢,现在要出去一趟。一会天黑了,你自己回屋里头去,外边冷。”
乐儿自顾自低头数蚂蚁,假装没有听见这个坏蛋的话,直到慕长临的身影走出大门,小丫头才转过头,有些惊讶这个坏蛋居然真的出去了。
走出客栈后,慕长临没有往外走,而是拐入了居远巷深处一条小弄堂里。
弄堂里四下无人,十分寂静。
慕长临停在一株大树底下,单手扶着树身,朗声道:“阁下再不出来,我可就要溜走了。”
四周依然一片宁静。
慕长临撇了撇嘴,接着道:“你如果以为我只是在试探的话,不妨先去把屋顶上的脚印擦干净。”
此话一出,数息之后,弄堂的另一头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背刀中年男子站在另一头,醇声道:“看来世子殿下很在意那个小丫头,否则也不会故意选了这么个没人的地方,只是,世子殿下难道就不怕没人收尸么?”
慕长临没有说话,微微眯起眼睛,注视来人。只见中年男子面色方正,头顶扎着道髻,厚厚的嘴唇上下皆是坚硬的胡茬,看起来面色刚正,此刻却散发出一股子杀意。
慕长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笑着道:“道士?”
中年男子同样没有回答慕长临的话,冷声问道:“不愧是南煌世子,你是如何发现我的?是刚才在客栈里?”
慕长临摇了摇头,平静笑道:“大概在两日前,我就发现你了。”
中年男子先是惊了惊,随即摇头一笑,道:“世子殿下死到临头,就不必说这种大话了。”
慕长临不以为意,眯眼笑道:“你跟温东流是一伙的?”
中年男子浓眉微皱,说道:“世子殿下,不必再拖延时间了,今日你必须死。”
慕长临沉吟一下,认真问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中年男子突然咧嘴笑了起来,盯着慕长临道:“南煌王铁骑灭六国,他的人头无疑乃是当今天下最值钱的一颗。只不过南煌王府高手众多,寻常人实在难以进入,但若是退而求其次,杀了南煌王的独子,想必即使拿不到全部赏金,也至少得有一半吧,世子殿下,这个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慕长临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不是为财而来。”
中年男子浓眉微挑,笑着道:“我就是为财而来。”
慕长临直言道:“若是为财而来,又为何杀机如此单纯,你要的应该仅仅只是我的命吧。我敢跟你打赌,如果我真的被你杀了,你也不会拿着我的人头去领赏。”
中年男子神色第一次变化。
难道说,这个白衣年轻人只是在试探?若不是,他居然能够洞察杀机!除非……他身上所修的,是一种钻研内力的功法,不仅能够洞察杀机,更能够感应内力。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他早在两日前,就发现了自己。
中年男子神色微微凝重,轻声道:“不得不说,我对世子殿下居然有了几分欣赏。”
慕长临笑嘻嘻说道:“所以你打算饶了我?”
中年男子笑了笑,单手捏住了后背的刀柄,冷声应道:“所以我更加留你不得!!”
慕长临嘴角的笑意忽然凝固,他捏了捏眉心,平淡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拔刀。”
中年男子不作回答,只是平静地将长刀从刀鞘中缓缓抽了出来,伴随着一阵粗长的摩擦声,中年男子眼神莫名变得狂热起来。
狰狞,而癫痫。
拔刀的同时,中年男子脚下突然发力,全速朝慕长临这里奔跑过来。
弄堂里响起了蹬蹬蹬一阵沉重的踏步声。
中年男子离慕长临越来越近,杀意愈发浓烈,而慕长临却是淡然地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对方,嘴角缓缓扬起一道弧。
中年男子根本没有在意这一细节,眼看就要将长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仅剩一个刀尖留在鞘内。
突然之间,一只细腻柔软的手掌冷不丁出现,按在了中年男子握刀的手上。
那只手重重往下一按。
随着“呲”的一声剧烈摩擦,长刀竟在刹那间被按回到了刀鞘!
中年男子瞳孔骤然收缩,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就清晰感到了一抹冰冷,突然出现在脑后。
紧接着,中年男子亲眼目睹了一柄细长弯刀贯穿了自己头颅,从左侧脸颊钻了出来。
直到中年男子“噗通”一声倒在地面,都未曾见到那位执刀者的真面目。
他自己更是连刀都未曾真正出鞘。
慕长临冷冷注视着已经彻底死亡的尸体,发现了中年男子瞪大滚圆的眼珠子中,布满了难以置信。
片刻后,慕长临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出现的悄无声息,此刻正恭敬跪地的束发女子。
慕长临沉默一会,咧嘴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星海抬起头,露出那张妩媚撩人的侧脸,正色道:“回世子殿下,自从殿下离开不言山起,奴婢便已经在了。”
“我就知道。”慕长临捏了捏眉心,指了指中年男子的尸体,说道:“他是谁?”
星海立即应道:“此人名为齐茎澜,据碟子来报是刹那间的记名弟子,与世子殿下同日来到白帝城,目的不明。”
刹那间,江湖最大的神秘宗门。
名声响亮,就连一直待在长生古镇的慕长临也多有耳闻。
可问题是,刹那间乃是江湖上唯一一个出世宗门,不参与任何王朝更迭。
既然如此,刹那间的人为什么要杀慕长临?
慕长临沉默一下,说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星海走到齐茎澜身前,先是伸手将那柄弯刀抽了出来,旋即便以一种极为独特细腻的手法,在尸体身上探查起来。
慕长临等待的同时,笑着说道:“慕九既然把你给了我,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必须要听。”
星海闻言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见到了慕长临脸上的笑意,心里登时联想到了京城里那些个公子哥,似乎人人都有着特殊癖好,尤其是女色。星海点了点头,嘴角挤出了一丝苦笑。
就在这时,白衣年轻人温和的声音响起。
“以后你叫我公子,而且不用行礼。”
不可察觉,星海低下头的美丽眸子中,满是震惊。
半晌之后,她从齐茎澜的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看起来似乎是齐茎澜写往刹那间的信,只可惜信尚未寄出,他自己就已经死了。
慕长临打开书信,仔细将其中内容看完之后,脸色突然古怪起来。
书信上的内容十分简洁,大抵意思便是说,齐茎澜已经找到了那条漏网之鱼,很快便能送往刹那间参与洗典,剩余部分,则是齐茎澜希冀以这一次的大收获作为功劳,在宗门里的地位能够上升一两个档次。
慕长临确认书信上没有其他内容之后,将其放进了怀里,遂而慢慢眯起了眼睛。
什么叫做……漏网之鱼?
这条鱼,指的应该不是慕长临。
或者说,肯定不是慕长临。
既然要将漏网之鱼送往刹那间,这齐茎澜又为何要动杀机?
慕长临捏了捏眉心,苦笑道:“你不该杀了他的。”
星海茫然看了过来。
慕长临却是叹了口气,指了指齐茎澜那柄未出鞘的刀,边走边说:“这把刀不错,当见面礼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