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两朵……七朵,八朵……十九朵。
比昨天多开了六朵花呢。
我数了数头顶粉团可爱的桃花,比昨天多开了六朵。
阶前那如粉红云朵、似春日霞光的桃花,比去年早开了三天,比前年晚开了五天。
我又是清早便早早从噩梦中惊醒,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睡。索性起来洗漱,出了闺房,倚在回廊的红漆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新春的桃花。
真寂寞啊,我困在这里,已经六年了吧?
六年的日子是惊人的相似,以至于时光像是雨后荷叶上的水渍,滑过碧绿的叶面,全然留不下一点痕迹。
我百无聊赖地摘了一朵桃花,拈在指尖,转着旋把玩。
花落花开日复日。
花开花落年复年。
我从记事起,看见的就是这小小的院落,还有这几株桃树罢了。
在我记忆的开端,我就已经十岁了,十岁前的事情,我一丁点儿也记不起来。
爹爹和神隐祭司说,我中了一种很古怪的诅咒,这诅咒使我失去了十岁前的记忆;也是因为这诅咒,爹爹不得不将我禁锢在这小小院落中。
爹爹说,这里设下了能勉强与那个诅咒相抗衡的结界,能够保我平安,而这结界,是祭司大人穷极毕生所能才钻研出的。
我的一生,注定只可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寂寞终老,悄无声息。
一旦我踏出这里,便会带来不可逆转的灾难,不是祸及自身,便会株连他人。
这是“那个人”以自己神形俱灭为代价种下的诅咒。
“那个人?”我曾经无数次追问爹爹。
“那是我们苍土大地的禁忌。”爹爹永远只有这一句话,再不肯多说。爹爹对此事似乎讳莫如深,他对我早已过世的母亲态度也很含糊。
可是,若是要我在这里,将同样的日子重复几万遍,然后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寂寞地、悄无声息地、不留痕迹地消逝在时间里,这是多么残酷!
这院子里的雨花石路,从南到北,有三百二十一枚白色雨花石,三百四十六枚黑色雨花石。而从东到西,则是三百一十六枚白色雨花石,三百五十二枚黑色鹅卵石。
去年第一枚落下的花瓣,是落在从南往北数的第二十九颗白石上,而今年,是落在从南往北数的第七十八颗黑石头上。我终日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数数落花罢了。
六年了,我的天地,始终只是我居住的这个小院子。
这里的角角落落,我都已经如此熟稔,闭上眼睛,我都清楚明白地知道,每一块儿石头裂痕的形状。
苍土这片广袤的国度,留给我十六岁生命的天地,却如此狭窄,我只能困在这宅邸小小的后院。
可是,从未踏出过这小小院落一步的我,近两年,在梦里,却时常能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出生便从未出过这个院子,可是这个陌生的地方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梦里,而且,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熟稔。
这是一座浩瀚的宫殿,对,是浩瀚,不仅仅是巍峨、雄伟、壮观,而是,浩瀚。
这是一座浮在重重白云之中的宫殿,金门玉户,重门高墙,云缭雾绕,更像是海市蜃楼,远远地,看不真切。
而我朝着这个宫殿走呀走,却怎么也走不近它。
而且,每一次梦的尾声,天空都会浮现出几个巨大的人脸,他们都有着深蓝的眸子,绝美的面庞,可是满脸鲜血,哀伤地望着我,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向我急切地呼喊,又仿佛在绝望地哭诉,用着我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我坐在清晨明丽的阳光中,心里默默地回想着这个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梦,思绪也飘散到云端。
“溪儿,你又在发呆么?”冷不丁背后有人唤我,顿时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我闻声转过头去,倩然一笑,便起身相迎:“爹爹今日这么早下朝?”
丰神俊秀的中年男子向我走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眉梢眼角溢满笑容:“是呀,昨儿前线捷报频传,皇上龙颜大悦,今儿也没甚要紧事,爹爹想着,今儿是我的溪儿的生辰,便要早早回来。这是你爱吃的盘龙斋的水晶糕,今儿早上爹爹一下早朝,便亲自去买来的,快尝尝!”
我展颜一笑,伸手接过食盒,挽着爹爹坐下:“谢谢爹爹!就知道爹爹对我最好啦!”
爹爹满脸疼惜地轻抚我的乌发,轻轻道:“爹爹也知道,这么多年,溪儿被关在家里,活得有多么压抑。”
我柔顺地摇了摇头,笑道:“爹爹不要难过,溪儿知道,爹爹全都是为了溪儿好。爹爹和神隐祭司大人为了保护我,才把我关在这院子里的。”
“还多亏祭司大人,不然只怕溪儿早在十岁时,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祭司大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奇异的、永远穿一袭宽大黑袍的白发男子。
我记忆里的这位祭司大人,虽和我们一样是肉体凡胎,却因为术法超绝,仿佛是一位保护神,守护着苍土这片广袤的土地,受到万民的敬仰与爱戴,被我们苍土大地的百姓尊称为“神隐”。
我和大家一样,很喜欢神隐祭司,他的嘴角永远都有一弯浅浅的、了然的笑意,他温和辽远的目光总能让我感到一种坚实、可靠而又慈悲的力量。
他待我,哦不,不仅仅是待我,是待所有的人,都非常温和亲切,作为这个国度里地位仅次于君王的祭司,待人亲切得体,丝毫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高高在上的架子。
“爹爹,祭司大人最近很不得空吗?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来看溪儿了,玲珑和离非也两个月没来了。今儿是溪儿的生辰,以前他们每年都会来给溪儿过生辰的,溪儿……很想念他们啊。”我微微有些落寞。
玲珑和离非是神隐祭司的入室弟子,是十年前祭司大人亲自选中的孩子。
自我记事起,神隐祭司便常常来看望我,为我平息身体因为遭受诅咒而不断出现的异样,玲珑和离非在成为神隐祭司的弟子之后,也常常相伴祭司左右,于是我也得以和他俩熟识。
我们本就是年纪相仿的孩子,很容易便成了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我的童年虽寂寥,有了这两个聪慧体贴的玩伴,他们常常给我带新奇的东西,陪我玩闹,给我讲外界的故事,幽闭的时光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可是这三个月,他们也没怎么来,我不免有些落寞。
爹爹陪我在回廊中坐下,又拈起一枚水晶糕,细细地弹去上面我不爱吃的芝麻,递给我说:“神隐祭司的身体仿佛一年不如一年,上一次为你施法、压制你体内的诅咒之后,在知世阁的地下密室闭关了七天,方才勉强复原。连祓除诅咒这种原本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都要闭关七天,我想祭司大人的法力正在日益衰弱,离颓败已经不远了吧。所以,上一次为你压制诅咒之后,神隐说,他要去一次东都水国,他能在那里复原身体。”
“祭司大人……难怪上次离非告诉我,祭司大人的身体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衰朽。”想到祭司大人对我的恩惠和为人的慈悲,我觉得心里难受,也有点惶惑,迟疑着开口,“爹爹,不是传说祭司大人虽然和我们一样是凡人,却因为术法卓绝,以至于能够得千岁之高寿么?可是,祭司大人……今年也才三百岁,按照凡人活百岁来算,也还是而立之年的青年人哪,怎么就虚弱到这个地步?”
“我也不太清楚,我虽然和祭司大人是至交,但他向来极少提及自身的事。而今想来,恐怕早在十年前,神隐祭司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所以未雨绸缪,收了风玲珑和离非两个孩子为徒,这样,他守护苍土大地的重任,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吧。”
我失落道:“爹爹,东都水国……祭司大人去那里,为什么可以复原身体呢?”
“去找一种叫做‘育沛’的东西,那是古书上记载的神物。”爹爹一笑,又递给我一枚水晶糕。
“那爹爹,玲珑和离非也和祭司大人一起去东边了么?我也很想念他们呢。”
“离非和神隐祭司同行,不过玲珑留在知世阁看书修行了,溪儿这么想念朋友,那么爹爹马上遣人去请玲珑,来和你作伴,好不好?”
“嗯!”我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谢谢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