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是卡尔加里著名的丁香节，这是个为春天而载歌载舞的日子，因为它的到来，象征着冬天的正式结束。蜗居在家中烦闷了整个冬季的人们纷纷涌上街头，用狂欢来告别这一冬的平淡，姑娘们则更是将自己精心装扮，浓妆艳抹地盛装出行，成为这个季节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
一条长街，十几个街区，上百家小店，小贩们的吆喝声，杂耍人的锣鼓声，街头艺人的摇滚乐，让平日里空旷寂静的街头，顿时成了这个城市最热闹和喧嚣的地方。
你可以一边品尝着最传统的民间小吃，一边欣赏着各类小工艺品，遇上中意的了，只要掏上一两块钱，就能将满满的喜悦带回家。
在上海的街头，我经常能看见挎着篮子卖玉兰花的老妇人，但在这里，却从未见过一个卖丁香花的，无论是别于襟前，还是置于颈上，又或是戴在手腕，你只需稍稍停下脚步，信手拈来便可，因为它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这里的家家户户都会在院门前栽种一棵丁香树，初春的几场雨下过后，满树的花儿便竞相开放了。我总在想，卡城人如此钟爱丁香花，到底这花儿是因为节日而出名？还是节日因为花儿才存在？
而那天的我，却总爱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不熏苒香，但会折一支开得正艳的紫丁香，插在鬓角，在清水洗去都市的铅华，那股幽然的清新，总能带给我卸下沉重平庸之后的安逸与平淡。
丁香节只有一天，但丁香花却会一直开到六月。
“这水晶般串串淡紫的小花，仿佛是春天慵睡佳人的珠帘。”阿海亲手为我折下一枝紫色的丁香，插在我的发髻边，“丁香的花朵纤小文弱，常常不为人所注意，但这不要紧，你可能不会注意到它开花，但你一定能闻到那花香。”
那年的丁香节，阿海带着我去凑热闹，可是看了什么杂耍，吃了哪些小吃，我都已经不记得了，仿佛在脑海中留存的，只有这朵紫色的丁香花。
我从发髻边摘下花，看着它静静开放在我的掌中。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花，还是那花，可他呢？现在又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他这样刻意地躲着我，是想还我原本宁静的生活吗？
“白丁香很香，紫丁香很美，”记得他当时歪着头看我，“我的傻丫头也很美……”
傻丫头……我有多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了，这个名字仿佛跟随他的离去，也消失在了纷扰的尘世中。这是他给我取的名，也只有他这么叫我。
那是个周末，服务性行业，周末和节假日工作是司空见惯的事，而周末的客流量又往往是平时的一倍，别人的休闲，便意味着我们忙碌。可那天一早，我竟没看见Eva.
这在我看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Eva再招人嫌，再惹人恨，但她还是有那么一个优点，那就是对工作的敬业。不知是她目光短浅，还是阅历有限，总之她很安于现状，似乎从没惦记过其他更高薪水的职业，也压根儿没打算换行，只把现在的活儿当作了自己一生仅是要做好的一件事来做。她的活又是做得极漂亮的，我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能当上这个主管，或多或少是因为她身后的那些靠山，但也绝不仅仅是。
从没迟到早退过的她，今天早上竟然不在。我有些诧异，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安，预感着要出什么事。
“当然是要出事。”桃姐端着一盆切好的卤牛肉特意从我身旁绕过，一副料事如神，又幸灾乐祸的模样。
桃姐一定知道什么，还没等我来得及细问，就看见Eva揉着两只红肿的眼睛走了过来，桃姐吓得赶紧一缩脖，三步两步从后厨房溜回了中餐部。
那一早上，Eva都抿着嘴一声不吭，整个小厨笼罩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中，每个人都在战战兢兢地干着自己的活，没人敢喘一声粗气。大家虽然不说，其实谁都看见了，副店长Mike就站在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关注着这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连副店长都惊动了？我更觉得有些惶恐，法令诛罚，则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我，在这个不足三平方米的工作区域，我又能躲到哪儿去？
也许离她最远的地方，就是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我背对着Eva忙碌着，自欺欺人地认为如果我不去看她，她也就看不见我。可她，并没因此就忽略了我的存在。
“你这是在干吗？”
Eva突然冲了过来，髙而细的声音震撼着我的耳膜。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踢翻了脚边的一只空桶，“哐”的一声乍响，中餐部刚才还仅有的一些细微声响，刹那间就仿佛被凝重的空气一下子全吸走了似的，只剩下如死一般的静。
“我在问你，你这是在干吗？！”见我迟疑着，她不免有些歇斯底里，猛地抓住我的双手。
“做……”做我每天该做的工作啊，我仍旧不明白她想问什么。
“我都说了今天的重点是特价，谁让你做这些了？”她怒视着我，“误了购物高峰，这损失你来担吗？”
我心里一惊，这损失可非同小可，不管是店方的利润损失，还是她个人的业绩损失，我都担不起。可是，特价一向都是由她负责的，怎么今天成了我的事了？
“你不用装出这副无辜的样子，不是我没说过，也不是你没听见，”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吼叫了，让我感觉，她不是在说给我听，更像是要说给站在某个角落里的副店长Mike听，“你是故意跟我作对，拿着大众华的利益损失来跟我作对，是不是？”
这顶帽子大得足可以把我整个人都扣在里头。
“不，不是。”我争辩道。
“不是什么？你是想说我故意找你茬儿？”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头狂躁的母狮，“我知道你不服气，不用忍着，去告我啊，去店长那儿告我啊，再或者，写信到温哥华总部投诉我啊……”她说到这里，突然一扭头横扫了中餐部一眼，“不是就有人这么干了吗？以为我不知道？！”
原来，她的愤怒，不是冲我来的。
我瞥见桃姐的手抖了一下，更在她游离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慌乱，天啊，难怪桃姐刚才言辞凿凿地说要出事，原来，这是真的。我以为桃姐只是在背后骂几声出出气，没想到她真会告到温哥华总部去。桃姐啊，桃姐，你怎么就不想想Eva上头是有人的啊，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得了风声。你以卵击石，非但不能动她分毫，还连累我无辜地成了这场闹剧的替罪羊。
我看着Eva飞快地朝超市二楼走去，二楼……有店长室……一想到店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我的心就不由地慌乱起来，她可以随便说我什么，没有团队合作意识，不服从领导安排，工作能力差，我苦笑一下，其实压根儿不需要这么多理由，光是其中一条，就足以让我在三个月的试用期内，被店方解聘。
进来前，我就听Sophie说过，寿司部刚走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做了不到三天就被Eva撵走了。当然，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原来在国内是家税务所的税务专管员，纵是这税务所里最低的官衔，也是朝南坐的主儿，向来是她趾高气扬地训人，何时挨过人训？可在这里，除去了那些被赋予的头衔，她什么都不是。她的存在，如同风中的沙粒一般，没有人会在意。而她的离去，更如从沙漠中拔去一株小草，那个坑很快就会被填平。
只是没想到，我谨小慎微地步步为营，最终还是落得了和她一样的下场。去求Sohpie？这可能是在事情变得无法收拾前，我唯一可做的，可是……
桃姐默默走到我身旁，有些欲言又止，她满含歉意的目光里，更有些兔死狐悲的味道。我们都很清楚，如果没有奇迹发生，那么我的今天，很快就是她的明天。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我。
事已至此，也罢，既然已经留不住工作了，但至少我还能留住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挺直了腰杆，冲桃姐笑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没事的，桃姐，不就是个累脖工嘛……”
“是个累脖工，”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扭头看见了他，他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双冷峻的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内心，“但却是可以按时领到薪水的累脖工，是你，是我，是她，是我们都赖以生存的一份累脖工，别不珍惜它。”
他是谁？他怎么知道我不珍惜？他又凭什么说我不珍惜？我看见他戴着跟我一样的蓝色工卡，而非主管级的那种黄色工卡。也就是说，他跟我一样，是个蝼蚁级的小人物，处在同一生存空间的人，应该更能了解彼此的感受，可他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算是老移民，难道就能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教训人吗？
“李恨，你冤枉她了，”桃姐抢先替我辩解道，“她没有……”
“你知道她没有，我知道她没有，那店长知道不知道呢？”李恨打断了桃姐的话，依旧没改他说话的语气，更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我，“你若还想在这做下去，就得学会尽量别去招惹她。”我招惹她？我忍受了Eva所有的蛮横无理，却在这一刻忍受不了他用Eva惯用的那种蔑视一切的语气来凭空武断地指责。
“如果毫无尊严地忍受一切也是招惹的话……”我怒视着李恨，“那你说对了，我招惹了她，我们全都招惹了她！”
我努力睁着眼睛，不让它眨一下，因为我知道，只要那么轻轻地一眨，再也忍不住的泪，就会涌出眼眶。哭是最无能的表现，我绝不会让我不想让的人看见我落泪。阿海走时，我都没在他面前掉一滴泪，现在，我更不会。
李恨怔了怔，轻轻叹口气，语气不再似先前那般强硬，“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战，除非有能力改变环境，如果不能顽强地去适应它，没人会怜悯你的懦弱，更没人会同情你的悲伤。”“没有又怎么样？至少好过你，你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小丑……你……你……都不配别人的，冷悯和同情……”
“晓蘅……”桃姐赶紧叫住我，“别这样说，李恨他……”
李恨冲桃姐摆了摆手，并没有介意我话中的嘲讽，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这话我说过很多次了，可是，没有几个新移民能听得进去。我不想你们总在这里，将自己摔得很惨。”
“今天这事，赖我……”桃姐内疚地看着李恨，“是……”
“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们，Eva没去店长那告任何人的状李恨看了看桃姐，又看了看我，“她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相处……只是……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只怕自己未必总有能力说服她，以后大家还是都小心点。”
我没听错吧？他说服了Eva？他跟Eva什么关系？Eva为什么会肯听他的？他到底是谁？
我发愣的当口，他已经走出去很远，忽然又扭过脸来，看了看我胸口挂着的工卡，“叶晓蘅……看你傻傻的样子，我以后就叫你傻丫头吧。”
我一直都清晰地记得，初见他的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雨天。阳光明媚？还雨天？没做梦吧？你当然会觉得奇怪，可这就是卡尔加里，同在一片天空下，可以一边是大雨瓢泼，一边是阳光灿烂，置身其中，让人感觉仿佛是走在童话世界里一般。
因受落基山脉的影响，卡尔加里的气候变化无常，在一天内你甚至都能感受到一年四季的变化。比如夏日里突然从天而降的冰雹，个头大的与我们元宵节吃的汤圆一般，不但能砸坏你的屋顶，还能砸碎你的车窗。再比如冬日里的Chinook，在土著语中是暖风的意思，那是从太平洋吹来的强暖气流，越过落基山脉来到卡尔加里，它会在一天内使原本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一下蹿升到零上十度，所有的积雪不消片刻就融化了，暖和得让你感觉恍惚进入了春天，可只是那么一瞬间，气温又会再次回落，漫天大雪也会再次笼罩整座卡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