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毛毛和周玉琰又偷拿了些桔饼、猫耳朵之类的吃食到龙王庙来。这样的点心零食他们自己平常也吃得少，两个小孩看着那查吃却比自己吃还开心。那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东西放在口中是甜是咸也不曾分辩。他思忖半晌道：“毛毛、小琰，你们在这里陪着我，别回家了好不好？”
玉琰奇道：“为什么，大哥哥晚上害怕吗？”
那查若有所思道：“不是，我总有些担心你们……”
毛毛道：“没事的，我们每天拿吃的的时候都很小心，没人知道的。再说如果被人发现顶多是打几下屁股，我就说全是我干的，不关小琰的事。”说完拍拍胸脯，一副小英雄模样。
玉琰道：“小琰不要毛毛哥打屁股。”
那查见他们不愿，也不好迫他们，只好默然不语。
二人看那查吃完，又在庙中玩了一会儿才收拾了东西回家。走出龙王庙的时候，毛毛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蓝衣老乞婆，从榕树后面露出半个身影。这几日二人过来送饭，都看见她在附近转悠。毛毛见她年老体衰，走路都战战兢兢，走过去道：“婆婆你饿不饿？要不要明天我给你带点吃的来？”
那老乞婆抬起头来看到二人，立刻脸色大变，嘴里赫赫有声，声音嘶哑道：“走开，走开。”
玉琰看到乞婆形状丑恶心中害怕，拉着毛毛的手道：“毛毛哥，我们走吧。”毛毛也有点害怕，忙牵着玉琰快步离开。
次日，毛毛和玉琰还是多带了一些食物过来，大老远看见乞婆，便跑过去递过两个馒头，道：“给，婆婆，给你的。”
那婆婆看了看两人，叹了口气，伸手从怀里摸出两个深红色药丸来，道：“吃……吃……”
玉琰笑道：“婆婆你这是要给我们吃果子吗？”
婆婆勉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出来道：“你们吃……好吃……”
毛毛犹豫了一下，接过药丸放进嘴里。这药丸酸酸的颇不好吃，但毛毛颇为乖巧，也不好吐出来让婆婆难堪，闭眼吞了下去。那婆婆把另一颗药丸掰成两份放到玉琰嘴里，道：“好吃，好吃。”
毛毛忙道：“小琰，别吃，不好吃。”
玉琰听了毛毛如此说，又觉得嘴里又酸又涩，张嘴便要吐出来。那婆婆轻拍了一下玉琰的背，药丸顺着喉咙滑了下去。玉琰扁了扁嘴想哭，却没哭出来，只眨巴着眼睛嘴角往下弯。那婆婆见他们都吃下，点了点头不再理会，转身走开去。
二人药丸下肚，又见那老妇走远，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往龙王庙走去。他们把吃的送给那查，两人小孩心性，一会儿便将前事忘得一干二净，玩得不亦乐乎。
那查在旁忧心忡忡的看着二人，忽然道：“毛毛，小琰，今天你们在这里陪着我，别回家了好不好。”
毛毛停住抽陀螺的手道：“那可不成，如果不回家，以后都不能出来玩了。”
那查欲言又止，道：“那你们多陪陪我好吗？”
玉琰笑道：“大哥哥这么大的人，还害怕，嘻嘻。”那查苦笑着摇了摇头。
二人为了多陪那查，果然在庙中玩到快中午方才回家。一蹦一跳走到家门口，玉琰忽然指着院门道：“毛毛哥，快看，蝴蝶。”
毛毛抬头一看，只见木门上果然画了一个茶杯大的蓝色蝴蝶，碧碧幽幽煞是好看。两人指指点点觉得甚是好玩，此时周家的仆妇刘妈妈挎着个菜篮子从外面回来，见到二人笑道：“毛毛、玉儿满，你们在门口玩什么？”
二人回头一看，发现刘妈妈右颊上也有个小小的蓝色蝴蝶。玉琰咯咯笑道：“刘妈妈刘妈妈，你的脸上怎么画了个蝴蝶？”
刘妈妈疑道：“什么蝴蝶？”
毛毛道：“就是蓝色蝴蝶，就在你脸上。”
刘妈妈道“是吗？”转身问门外经过的乡亲道：“周大叔，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周大叔朝她脸上看了看，道：“没有啊。”
毛毛指着道：“有的啊，右边脸上。”
那周大叔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摇头道：“没看见啊，难道是我眼花了？”
刘妈妈被周大叔看得颇不好意思，嗔道：“你别看了，这两个小捣蛋鬼不知道又在淘什么气，我进去做菜去了。”说着不再理会二人。
二人大惑不解，毛毛道：“明明有的啊，小琰，你看我脸上有没有。”玉琰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二人转进宅内，发现家里每个人的左颊上都有个蓝色蝴蝶印记。周丙兴踱着方步从堂屋走出来，看见毛毛和玉琰进来，弯下腰来朝玉琰拍了两下手掌。玉琰跑过去攀住周丙兴的脖子，被周丙兴一把抱了起来。玉琰道：“爹爹，你们脸上怎么都有一个蝴蝶？”
周丙兴奇道：“什么蝴蝶？”
玉琰指了指院内修爬犁的长工郑三道：“你脸上，郑叔叔脸上，还有刚刚刘妈妈脸上都有。”
周丙兴看了看郑三，道：“胡闹，哪有什么蝴蝶。毛毛又带着你到哪儿疯去了？”
玉琰大声道：“毛毛哥带我到村西头去玩啦。”
毛毛怕周丙兴知道他又带玉琰到龙王庙那么远的地方，抢先道：“干爸爸，我们到村西头王大伯家的果园去玩了。”
周丙兴转过头对着毛毛，正色道：“嗯，你带着妹妹在外面玩可以，但记住不准随便跟陌生人讲话，不准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毛毛，你是哥哥，你要照顾好妹妹，知道吗？”
毛毛吐了吐舌头，道：“知道了，干爸爸，我宁愿自己有事也不会让小琰掉一根头发的。”周丙兴点了点头。
此时一个周家族人快步走进来，周丙兴放下玉琰，和那人走入堂屋。过了一会，只听见周丙兴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都是信佛之人，他们简直欺人太甚。”接下来将大门关闭，周丙兴和那人说着什么，情绪很是激动。
二人吃罢午饭，毛毛忽然问玉琰道：“你肚子痛不痛？”
玉琰道：“不痛，怎么了？”
毛毛道：“干爸爸叫我们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我们吃了那老婆婆的果子，我怕吃了会肚子痛。”
玉琰听了之后摸了摸肚子，刚才还不觉得，毛毛一说便有些不对劲，皱眉道：“毛毛哥，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毛毛大惊道：“糟了，那可怎么办。”搔了搔头想了片刻，道：“我们去找那婆婆。”说着拉着玉琰便往龙王庙跑去。
跑到半路，玉琰人小力弱跑不动了，毛毛便把她背在背上继续往前奔。玉琰在毛毛脖子后面呵着气道：“毛毛哥，我肚子好像又不痛了。”
毛毛哭笑不得，将玉琰放下道：“刚刚不是痛的吗？”
玉琰咯咯笑道：“一骑到你背上就不痛了。”
毛毛看了看回家的路，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龙王庙，道：“既然到了这里，我们去看看大哥哥就回去，好不？”
玉琰点了点头道：“好。”
那查一见二人走入庙门，噌的一下便跑过来，一把抱住俩人道：“你们俩终于过来了，我正担心你们……”毛毛正要说话，忽然鼻端闻到一股甜香，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阵微风吹来，如同薄纱从面上滑过。毛毛觉得脸上微痒，伸手挠了一下，听见一只蚊子嗡嗡的飞开。又是一缕清风穿过大堂，吹来一阵竹叶清香。毛毛慢慢睁开眼睛，外面天色微黑，庙门口树影摇曳，外面的竹林沙沙作响，四周安宁得如同一幅水墨画一般。毛毛一跤坐起，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如同处在一潭清澈晃荡的池水之中，脑袋也跟着水波晃荡着。
毛毛忽然想起什么，猛的叫道：“完了完了，这么晚了，这下屁股保不住了。”回头一看，那查和玉琰都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甜。忙推了推玉琰，道：“小琰，快醒醒，回家了。”
玉琰悠悠醒来，揉着眼睛道：“毛毛哥，干嘛这么早啊。”
毛毛也顾不上解释，拍了拍她衣服上面的尘土，一把背到背上便往家里跑。玉琰还在半梦半醒中，在毛毛背上颠簸着嘟囔道：“天还这么早就来跑步吗？人家还想睡一下都不行。”
毛毛急道：“天都黑了，还不回去干爸爸要急死了。”玉琰也慢慢清醒，从毛毛背上下来，牵着他的手往家中跑去。
二人来到周宅门口，毛毛透过大门口看见周宅中还没上灯，其他人都不见踪影，只有周丙兴还在门内慢慢的踱着步子。毛毛头皮一阵发麻，犹豫半晌咬了咬牙往前走去。他轻轻的跨过门槛，打算偷偷溜进去。周丙兴悚然惊觉，高声道：“谁？”
定睛一看是毛毛和玉琰，面上大喜。他快步了出来将二人紧紧抱在怀里，良久才放开。毛毛心中忐忑，还道周丙兴接下来便要严加责罚，却见他将两人打量一番，而后严厉道：“毛毛你跟我过来，小琰，你在门口等等。”
玉琰见父亲平常对自己都是温和疼爱，今次却异常严厉，眨了眨眼睛便要哭起来。毛毛忙小声道：“别哭别哭，小琰乖，你一哭干爸爸就更加饶不了我了。”说完硬着头皮走进去。
毛毛低着头往前走，眼角蓦的瞥见两条人腿伸在灶屋门口，门前有一些湿迹缓缓流出来。二人走到内房，周丙兴在太师椅上坐下，轻轻抚着毛毛的头，道：“毛毛，好孩子，多亏了你了。”
毛毛还在担心接下来的惩罚，听得他声音有些异样，抬起头来。此时虽然门外天光暗淡，但还是能依稀看清周丙兴面如金纸，一只手抚着胸口，指缝中渗出血来。毛毛大惊道：“干爸爸，你怎么了？你受伤了，我去叫苏先生来。”
周丙兴摆了摆手道：“不成了。”他缓了一口气道：“你别说话听我说。干爸爸这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有交给你了，你一定能办到。”
毛毛见周丙兴面色凝重，点了点头道：“干爸爸你只管吩咐。”
周丙兴道：“昨晚你和玉琰没回家，这很好，很好。”
毛毛还道周丙兴在说气话，抬头看去，却见周丙兴面色大为欣慰，目光和缓的看着他。周丙兴续道：“毛毛，干爸爸除平常对你，其实也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只是可惜没有教你足够本事。”他喘了两口粗气，咳嗽一声道：“这件事你一定能办到。你带着小琰，到大庸武陵山紫霞观找出尘道长，他受我祖父之恩，定会收留你们俩。然后你们便在那里好好生活下去吧。”说着起身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封信、一把精钢匕首和一个包袱，将信小心放入毛毛内裳，精钢匕首和包袱交到毛毛手里。
做完这些，周丙兴闭上眼睛一阵喘息。待到睁开眼时却见毛毛仍然一脸迷惑的站在原地，厉声道：“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找乡亲，小琰的大哥周亨在湖广鄂州，你们现在不要去找他们，安定了之后再去。信要贴身收藏不要丢了，匕首用来保护小琰和自己，包袱里有盘缠，干爸爸就只指望你了。”说着用力推了毛毛一把。
毛毛被他推得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回头看去，只见周丙兴面上流泪，大声道：“快去快去，不要再回来，照顾好小琰。”毛毛还在迟疑不绝，周丙兴用脚轻轻踢了毛毛一下道：“快走，快走。”毛毛只得快步往门外走去。到门外时，又听见身后周丙兴叫道：“若让我看到你和小琰再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小琰你跟着毛毛哥，要听话。”
毛毛走出院门拉着玉琰的手便走。玉琰还在迷惑道：“毛毛哥，我们做什么去？爸爸为什么不要我进去？”
毛毛心中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害怕又不太确定，一边走一边思量，口中回应道：“爸爸叫我们到武陵山找出尘道长玩。”
玉琰奇道：“出尘道长是谁？他好玩吗？爸爸呢？他不去吗？”毛毛还未来得及回答玉琰一连串提问，只听得村东头传来一声鸡叫，接着村里的鸡都叫了起来，原来这个时候已是清晨，二人竟然在龙王庙睡了一整夜。
玉琰提议道：“我们去叫那查哥哥一起去。”
毛毛暗忖道：干爸爸叫我不要找乡亲，那查哥不算乡亲，可以去找他。便道：“好，我们叫那查哥哥一起。”
二人来到龙王庙附近，看见那乞丐婆婆正背着一个大麻袋往远方走去。二人走进龙王庙，只见庙内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那查。二人一边找一边喊，里外都找了个遍，却再也看不到那查的身影。
二人走出庙门，那乞丐婆婆已不见踪影。此时村东头传来一阵噼噼剥剥的声音，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毛毛带着玉琰走到高处，看见远处周宅陷入了一边火海之中。毛毛张大嘴巴，心中一片茫然。玉琰却是呆立半晌，而后迈着小步狂奔，口中哭叫道：“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毛毛赶忙跑过去抱住玉琰身子，劝道：“小琰乖，爸爸到别地去了，他叫你听我的话的，你不记得了吗？”
玉琰小腿在地上一阵乱蹬，哭道：“我不要听你的，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毛毛心中一阵难过，知道周丙兴夫妇此刻定以身亡，只是他才十岁年纪，心乱如麻却不知如何决断。远远看见镇上的人都慌忙走出屋外赶去周宅救火，奈何那大火起势甚快，火舌突突的往门窗外直舔，瞬间就把整个宅子包围在其中，已是无法可救。
玉琰心中虽懵懵懂懂，但也隐隐知道父母遭逢大难，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挣开毛毛的手，蹲在地上抱着双膝，望着地上不住的掉眼泪。毛毛心中也十分难受，眼看着周宅慢慢烧成断壁残垣。忽然想起临行前周丙兴托付自己的话，遂强笑道：“小琰别难过，我们去武陵山之后再回来找干爸爸他们。”
他见玉琰毫不理会，便蹲下身去，将两手分别从俩个膝弯中穿过举起，而后拇指食指中指并拢，无名指小指也并拢，中指和无名指一张一合，又将脑袋低到怀中，做出一个奇怪样子道：“小琰，看我像不像一只螃蟹。”
玉琰抬头看了看他，“哇”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毛毛无法，抬头看了看身边一棵大樟树，道：“小琰别哭，看我猴子上树。”除下鞋袜，噌噌两下爬上樟树，攀到一根树干上，见玉琰哭泣不曾止歇，又道：“看我倒挂金钩。”两条腿勾在树干上，把身子倒挂起来。
毛毛倒吊在树干上，听见身后玉琰却仍在嘤嘤的哭。他叹了口气，望向远方。只见天边朝阳渐染，把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周宅的大火逐渐熄灭，只有长烟孤零零的飘向半空，宛如边境的狼烟传递着信号——通常来说都是不详的信号。毛毛隐隐的感觉到从前的生活已经远去，便如同下坡的时候不小心脱手的球，骨碌碌的往前翻滚，就算怎么追赶再也回不到手里头。毛毛背对着玉琰，眼泪却也再也忍不住，从眼角流出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