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我们总在旷野之中赶路,然而要进秦川,就必须得通过东华郡的天丰盐道。那一****和白婧在东华郡北部的郊外驿站等着去置办行李的阿青,许是长日的奔波,我俩的模样早就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了。离家那一日实在失算,早知有今日,当时便听从阿青的劝告盛装打扮一番,现在我跟白婧身上的衣衫已给换成最寻常的布衣,身上的首饰也丢的丢,当的当。我俩压根就不用易容,旁人想认出我们也难。就这样,我俩就坐在驿站马房旁的两个小杌子上,啃着梦寐已久的翠玉西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遭逢大变的白婧已经变得寡言少语,常常出神想心事。我觉得那天白婧肯定是听见我们在洞口说的话了,是以什么都没有问我们。她平日里嬉笑怒骂,常常自己打趣自己,可是我知道她的自尊心是极强的。从前在寒烟门,我俩好歹也算是闯过江湖的,只是现在千尊万贵的白家小姐当真流落到这个地步,更要紧的是她心里挂念家人,想都不必想就知有多难受了。
于是我便伸手过去握了握她的手指,谁知她目光根本不看我,而是直直地朝我身后看去。我转过身,看到一行人远远地朝驿站的方向过来。
走在那行人最前方的是一个年约十七的少女,她穿着银朱色的软绸长衣,头发用一只海水纹白脂玉簪绾起。一袭纯黑色的披风裹住她娇俏的身姿,领口的风毛随着微风拂在她的面上,愈发显得她容色出众,灿然生光。
我不禁低声一呼:“卓翎!”
卓翎一行到了驿站门口,那驿官忙从内馆冲了出来,对卓翎搓手道:“卓小姐到了。”
卓翎“嗯”了一声,她身旁的随从忙从怀中拿出一个黄色书簿一样的东西交给那驿官,道:“尚书大人下令,封锁天丰盐道,务必抓住罪臣白邢秋之女白婧。你们派人将这旨意送到县官那去吧。”
那驿官忙一叠声地唤人来去了,一脸谄媚地对卓翎道:“卓大人可到了?县令大人已命小的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备好了酒席,卓小姐可要移驾过去?”
卓翎冷冷地看着他:“不必了。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操办,生怕罪犯那一行不知道我们来拿人了么?”
我心中大怒,就算卓翎跟我们不念一点故人之谊,也实在不必抢在前头来跟我们作对吧?我知道她爹卓清风是东华郡司马,她却在这个时候出个什么头来?一口一个罪犯罪臣,直说得我心里头痒痒恨不能拗断她的脖子。
想到这里我也特别慌乱,官府的人虽然没有穷追不舍,但是也把我们准备要走的路封锁得很死。如果天丰盐道被封锁了,我们再进秦川更是凶险万分了。于是我忙转过头去,跟白婧对视一眼,准备开溜。
然而我俩想得太简单了,驿站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我们才矮着身子跑了没两步,我就感觉一个影子向我们身后飞来,忙暗中运劲,一刀回过身去,使出一记雨打梨花,隔开了那凌空一剑。
一招交手,卓翎已经俏生生地站在我和白婧身前,对着我俩来回一阵打量,嘴边噙着笑意,不知道是在笑我俩的装扮还是心里正得意。她对我们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我心中暗叹,我们隔着那么远就能认出她来,现在这么近的距离,她自是能一下就认出我们了,不禁又觉自己太傻。
她身后那一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卓翎挥一挥手,对他们道:“你们先去休息吧,午饭过后我们就回程。”
我差点就骂出声来,她也忒小瞧我们了,还没打架就把我俩当做她战利品准备凯旋邀功去了么。
她像是看中了我的心事,笑道:“怎么?不服气,还想当面抗旨啊?”
我心中思忖,从她刚才那一记剑法来看,若是单打独斗,我未必不能胜她,只是她带的那一行人若是拖住了我们,一旦寡不敌众我们战败了,那可全完了,就算是阿青赶了回来,我们稳操胜券,这当面动武抗旨我想起来还真有点怕,随即我又转念,阿青过来了,我们真的是稳操胜券?阿青会对卓翎动手么!
白婧盯着她,一副大限将至的坦然,轻声道:“你带我走便是了,别扯上韩若。”
卓翎把剑一指,“她助朝廷要犯出逃,亦是同罪,我可没那个胆子放她走。”
我脾气上来了,一刀隔开她的长剑,笑道:“是不是同罪,可不是你说了算,你是什么人,拿鸡毛当令箭,你也配!”
卓翎估计也被我说得心头火起,妙目轻扬,反笑道:“你瞧我配不配!”说着便朝我攻来。
卓翎的剑法我是自幼见得熟了的,她是拜在峨眉俗家门下,惯用的是那一套渡元剑诀,只是她的心法来回变换,一会是莲华心经一会是断水心法,转换之间倒是游刃有余毫无停滞。可见她这几年一点儿也没耽搁功夫,比我勤勉得多。
她最后一招玉女冠心在我刀剑寰转,蓦地目中清光一露,轻跃而起,我只看得三个剑影朝我飞来,分不清哪是虚哪是实,忙用寒烟门刀法中的“二槐巽卦”罩住周身大穴,忽然见一只枪凌空掷来,我猛然一惊,是阿青的碧月飞星!
我和卓翎不得不撤了招式,各退一步。
我看着卓翎,恨得牙痒痒,低声呼道:“太乙三清剑!”
阿青的身法跟他的枪一样快,已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枪,落在我和卓翎中间。
卓翎看到阿青,丝毫不以为意,而是对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你识得这剑法?”我低头不做声,太乙三清剑是秦川碧落观的正宗武功,卓翎使这一招时的模样虽可看出是初学乍练,但却是玄阴真人的真传,我心中说不出是妒忌还是什么,直想在她身上刺几个窟窿。
“玄阴真人已经收我为他俗家的关门弟子,这个剑法是大师兄亲传与我的。玄阴真人的俗家大弟子,你不会不认得吧?”
我二话不答,一提劲力使明聿心法一刀刺了过去,卓翎一惊,忙向后一闪,隔着阿青夹住我刀刃的手指充满挑衅地看着我。
阿青侧过脸看着我,苦笑道:“韩若你再不撤劲力,我的手指头就要断了。”
我心中妒火中烧,但还是收回了我的沥泉刀。
阿青背对我和白婧,对卓翎道:“阿翎,好久不见。”
卓翎也对他道:“好久不见。”她本是眉不画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此刻笑意盈盈,秋波流盼,桃花玉面,端的是耀如春华。
我一见他俩如此情态,和白婧相视一眼,气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卓翎又立刻收敛了笑意,对他淡淡道:“我没想到的是再见面你就和朝廷重犯厮混在一起,还和当初一样,一点长进也无。”
阿青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否认卓翎的话:“你说的不对,我有一样,一定是进益了,并且肯定超过了你。”
卓翎想必也很是意外,扬着下巴道:“什么?”
阿青将他的碧月飞星一把插入地下,反手将他的龙舌弓握在手里,他朝卓翎一笑,道:“箭术。”
卓翎忽然哈哈地笑出声来,她身姿的摆动让她的披风飞舞在身后,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她收敛了笑意道:“你是要和我比箭么?”转身一扬脸,唤了她的坐骑过来,取下了她的凤羽弓在手。
我依稀记得那年我,白婧,阿青还有卓翎,分别受当时的真怡长公主和懿贵妃所召入宫,和各皇子郡主们比骑术和射柳,那日除了那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之外,就属她俩的表现最为亮眼。先帝很是喜欢,便赐了龙舌弓和凤羽弓给他俩。还让他们亲自挑选了两匹御马“追电”和“赤渊”赐给他们当坐骑。
卓翎笑吟吟地道:“我知道,小的时候我能赢你,都是你让着我。可是这几年,我并未把箭术搁下,反倒进益了不少,现下再比,你未见得能赢我。”
阿青也道:“若我赢了你又如何?”
卓翎道:“若你赢了我……”她知道阿青的心事,于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白婧,接着道:“你赢不了我的。”
阿青笑道:“赛马比箭不下点注实在无趣,我记得当年为着你赢了荣慧郡主,太后娘娘可输了个满地浮雕象牙镜架给密懿贵太妃呢。”
卓翎皱了皱眉,不悦道:“那你要怎地?”
阿青望了望驿站内馆,郑重了神色看着她:“如果我赢了,你就当今天没有见过我们。”
卓翎瞪大了眼睛,我想是她自认识阿青以来,阿青没这样郑重地跟她谈过条件。以我们现在的形势,阿青漫天要价显是一副稳稳要胜她的样子。卓翎虽然讨嫌,但是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这样大的事情,她一时之间也难做主。
阿青接着道:“仅限于今日之内。今日过后,你和卓伯伯爱怎地便怎地。”
卓翎的眼光在我们之中逡巡许久,然后道:“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我们三个任你发落。绝不动手招架。”
卓翎的性子极是高傲,又十分要强,她立马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