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庄佳琪的电话，麦子有几秒钟的短路。麦子的这位表妹在财大念经济法，今年好像已经大三，麦子永远对这些弟弟妹妹的年龄没有概念，记忆里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眨眼工夫就上大学了。家住南京的姑姑姑父一再跟麦子叮咛，你妹妹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你要多照应着。麦子总是觉得过分夸张，这南京到上海，放个屁的功夫就到了，至于嘛，还人生地不熟，还多多照应，说得跟十万八千里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那么情悲意切呢。
电话那头佳琪叽叽喳喳，麦子甚至没有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
“麦子啊，下午有没有事情啊？能不能溜出来啊？有没有兴趣做雷锋啊？”
“少废话，说吧。”
“麦子你还是那么精炼。我们寝室一姐们儿最近去北京跟男友私会去了，今天下午有一个证券法的讲座，你能不能来冒充一下她？”佳琪的语气明显忐忑。
“找谁不好，非要找我。我跟你那同学也不像啊。”麦子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还没有停下手上的事情，不停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
“今天据说是个知名律师来做讲座的，我们每个人都得去，反正他也不认识我们。何况你不是证券从业人员嘛，正好证券法讲座，别的人都不如你靠谱啊。”
“那有什么好处？”麦子语气有所松动，她想想去大学校园里重温一下那感觉倒也不错。
“让你体会一下20岁时候的课堂生活，而且我看那讲座海报，这律师可是一位大——大——大帅哥。你还要什么好处啊，不要那么俗气吧。”
麦子听到这里，差点一把挂了电话，“你口吃啊？”
不过佳琪接着的话倒是非常有诱惑力“顶多了，上完课请你去吃海底捞咯，最近正好有追求者给我优惠券。”
“我晚上约人。”麦子想推脱。
“下午的讲座，不耽误你晚上约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佳琪恳求道。
“我考虑考虑，不过事先声明，要是被逮住了，跟我没关系啊。”
“放心吧！我的好姐姐。”听着佳琪嘿嘿地笑声，麦子眼前出现了《黑猫警长》里一只耳的形象。
挂上电话，麦子突然心里一阵忐忑，刚才只想到上不上课，做不做题，重温校园生活的问题，但是最大的问题是，这已经过了三十岁生日的女人怎么能装成二十岁的模样呢？
马尾辫？不行，这样更把脸上的皱纹雀斑都显示出来了，肯定不行。
披头散发，遮住半张脸？这样又太风尘了吧。
还有衣服，衣服怎么穿呢。自打进了证券公司，麦子便是入乡随俗，一副通勤淑女的干练打扮，不是西装就是包裙，这也不像二十岁女生的作风啊。更有甚者，她麦子自认为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的，平时在虎视眈眈的广告商面前，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御姐气场，要装扮成小萝莉模样，也委实太滑稽太掉价了。
胡思乱想之间，张若离的模样犹如一道闪电在脑海里发光，麦子的这位死党，在电视台浸淫了十年，从最开始的小编导到现在的制片人，阅人无数，节目里出现的嘉宾只要一过她手，便脱胎换骨，之前李云志也就是被她往脸上抹了两把散粉，便立马成为上镜的小白脸。
救星，若离。麦子发现从来没有如此期待过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开裆裤朋友。
麦子去了一趟电视台，若离已经准备好行头等她。
“到底行不行啊？穿成这样有点不靠谱吧？”麦子扯着身上的印花T恤，一脸的狐疑“看着很像是梵高的印象派油画嘛。”
“你以为演电影，制服诱惑啊？你去看看现在学校里的谁还穿得那么有板有眼，人家要的就是这效果。”若离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自信曾经让麦子无比的嫉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保证不会穿帮？”
“穿什么帮？现在大学里几个班一起上课，座位密密麻麻，谁还能注意到你？你是张柏芝还是林志玲啊，放心吧，没人会看你的。”
印花T恤，阔腿牛仔裤，帆布鞋，斜跨的帆布包，配上六月的阳光，倒是真的有些青春气息。很显然，麦子被若离那股浑然天成的自信给感动了，甩开膀子，迈开大步，往地铁站走去。
“麦子啊，表姐啊，你到哪里了？拜托，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不等你了，我们先去教室占位子，你等会儿直接过来。”
“过来？在哪里？”一听不等她了，麦子有些心虚。
“第二教学楼，三楼会议室。记住啦，你冒充的人名字叫郑晓雨。”
“好，郑晓雨。第二教学楼在哪里？”
“就在第一教学楼后面。”似乎很急，佳琪话音未落电话就挂断了。
麦子看着手机半晌，喃喃自语“第一教学楼又在哪里……”
一路上又是问路又是给佳琪发短信，终于找到了第二教学楼三楼会议室，站在门口一看表，已经过了五分钟，深呼吸，闭上眼，咬紧牙，硬着头皮推开门。
黑压压的一片，麦子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壮观的场面。而讲台上站着的，是佳琪在电话中所谓的“大——大——大帅哥”。
大帅哥正在讲着什么，听到推门声，扭过头来，麦子感到一股凉气直往脊背上窜，心里不停咒骂着佳琪，这小鬼搞的是什么，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她了，这下糗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麦子总算深刻理解古语含义了。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四座皆惊。麦子赶紧伸手到挎包里想把手机给挂掉，但是慌乱之下，怎么也摸不到手机，于是，整个教室都响着她的铃声，那首《Scarborough Fair》“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大帅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麦子面前，将手伸到她的牛仔裤右边的大裤兜里，很随意地将她的手机拿了出来，然后从容不迫地递给她“挂掉，静音。”
麦子照做，“大帅哥”双手抱胸，弯着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也是法学专业的？”
“嗯，大三。”她说谎话眼睛都没眨一下。直视着那张脸，内心里却在疑惑，“怎么似曾相识？”
“好吧，找个座位坐吧。”他依旧是那副饶有兴趣的模样，麦子在心里犯嘀咕，难道被他识破我是个冒牌货？难道是我太老了，被他一眼看穿？难道我脸上就刻着“社会上的人”几个大字？
“还不去坐？要站两个小时吗？”
麦子一惊，四下张望，看到佳琪就在第一排向她招手，赶紧一溜烟跑过去。
“怎么选了个第一排，多别扭。”麦子坐下，定了定神。
“我坐第一排就是看帅哥的，这样能看得清楚一些。”佳琪很陶醉地将脑袋搁在了前面的课桌上。
佳琪很细心地从桌子底下递过来一本《证券法》讲义，“据说这是学校跟旭诺律师事务所合作搞的一讲座，冲着这帅哥，我暑假就要去旭诺律师事务所实习。”麦子打开，上面是三个娟秀的字“郑晓雨”，名字很诗情画意，能在这个季节跷课去见男朋友，估计人如其名，也是个诗情画意的女孩子吧。
麦子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大学生活，也有那么个男孩子让她牵肠挂肚，用英文给她写过诗，在女生宿舍楼下为她弹吉他，给她买过玫瑰花和布娃娃……其实现在想来，那也是一个不错的男生，但是在当时的麦子看来，这种行为就是华而不实的表现，大男人没有更多的追求，跟在女生屁股后面花儿草儿的，真太没出息了。写诗弹吉他又不能当饭吃。虽说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麦子依旧感叹自己竟然是如此现实的一个人，其实那么好的年纪，那么好的大学校园，不用来谈恋爱还能用来干嘛，不用来诗情画意还能用来干嘛。
那段感情维持了半年便无疾而终，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分手仪式都没有，就是不想接听他的电话，也不想约会，更不想听他弹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歌，然后过了三个月，偶尔在学校里遇到他，身边有一个清清爽爽的文艺小清新女孩。
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彼此都有些尴尬，说了些没有内容的话，然后她不失时机地问候了他身边的女孩，便道别了。再过不久，便是毕业求职的高峰期，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那么一个才情独异的男生，不知道跟他的小清新有没有修成正果。
麦子，你这个傻瓜。活该落得今天这个地步，成为一个没人要的剩女。
“嗨，嗨，你，起来给我们分析一下我刚才说的这个案例，原告被告是否合格？案件里的会计师事务所作为第二被告是否合格？”
麦子还沉浸在大学校园的回忆当中，冷不丁被身边的佳琪狠狠拽了一把。麦子就像睡醒了似的，东张西望。
这时候，佳琪的“大帅哥”慢慢从讲台走下来，走到麦子跟前，“说的就是你，穿得跟大马华侨似的这位。”
全场发起潮水般的哄堂大笑。笑声里还夹杂着没有听清楚的学生在问“他说她什么”？“说了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麦子一阵汗颜，“大马华侨”！这家伙可真没有礼貌，真会联想，真不给人面子！张若离，你给我打扮成什么了，就让我来这里丢人现眼，丑态百出！庄佳琪，老子今晚不吃死你丫的不算完事！
必须承认，人一遇到特殊状况，尤其是百般倒霉的状况时，就会很容易地迁怒于身边所有够得上此事的人。
虽然内心已经被折磨地千疮百孔，但是麦子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双眼直视这位还不知道名字，仅以“大帅哥”作为指代的某某。他很高，使得她站起来仅仅到他的下巴，她倔强地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她看到他那深棕色眼珠嵌在深深的眼窝里，他的瞳孔大而清亮，她甚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沈从文某一本书里面的句子突然便翻涌至脑海，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大脑有片刻的缺氧，最后，麦子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你是来讲座的，又不是来上课的，提什么问题。”
“看你走神了，把你拉回来。”
“那谢谢你。”
麦子斜觑着他，她最烦这种人，占着居高临下的位置，仗势欺人。说白了，为什么佳琪他们都被要求必须参与听讲座，也就是为了不至于冷场，让这个“小白脸”难堪。他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在讲座上提问，还给学生取绰号，真是白瞎了他那一张脸。
“劝诫你一句，小姑娘恋爱啊，失恋啊都是很正常的，不要让这种情绪影响到正常的生活，日子还长，你还能遇到很多很多更优秀的男生。”小白脸做了一个坐下的姿势，随口说了一句。
“omg，他怎么能够如此自以为是呢？”麦子眉头一皱，“姐恋爱的时候，还不知你在哪个女人屁股后面追着跑呢”。她心里暗暗损了他一句，她讨厌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总觉得女人都会跟着他后面舔他的肥屁股。
麦子想到“肥屁股”一词，眼睛扫了一眼讲台上滔滔不绝的男人，忍不住笑了。
课后，校园门口的快乐柠檬店里。麦子口干舌燥，“这劳什子律师叫什么啊，他是不是有虐待倾向？
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大满贯布丁奶茶以后，麦子有些缓过劲来。想起上课时候的情形，她老大的不高兴。
“杜予之，木土杜，给予的予，之乎者也的之。真像韩剧里的大叔啊。”佳琪回答地相当陶醉。
“大叔，哈哈，还有没有欧巴？你这是韩剧看多了吧。”
“你说，大叔是不是对你有好感，要不怎么非要跟你过不去呢？”佳琪变换了一个姿势，翘起了二郎腿，表情却变得有些严肃。
“哼，这类男人我不打眼。”麦子眼皮一翻。
“姐，你别眼界这么高了。难怪你32岁了……还没嫁出去”佳琪咬着吸管，絮絮叨叨地讲到敏感问题，后面几个字几乎要听不清了。
“32岁怎么了？”麦子横了佳琪一眼，眼神凌厉。她最不喜欢听到的话就是“你已经32岁了”，难道不能改成“你才32岁”吗？在麦子看来，现在才是最好的年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比不谙世事的二十岁要自由，要成熟，有什么不好，才32岁呢，什么都还来得及。“喜欢你这种90后的男人，都忒肤浅。”麦子毫不客气。
“今天这杜律师不肤浅吧，我觉得他讲的案例都挺好的。而且我觉得他对你也不错啊，没准就是故意找你茬的。”佳琪的醋意非常明显。
麦子端起杯子将吸管往嘴里送，突然想到了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想起了那里面折射出来的光芒还有自己的影子。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哈哈，大马华侨，亏这人想得出来。”周末，张若离懒懒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是一杯刚刚从虹吸式咖啡壶倒出来的清咖啡。若离是一个月前搬到麦子这里住的，具体地说，是一个月前某天夜里搬进来的。当时正计划熄灯睡觉的麦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震惊”了，正思忖着外门是好人还是坏人，到底有何贵干的时候，门外传来若离悲切的声音。
按照若离的说法是，房东临时涨价，这让她非常不痛快，言语不合便吵了起来。当晚便结清了帐，拖着箱子出了门。
出门以后才发现不知道去哪里，若离的父母都住在郊区，她也不想晚上让老人家担心，可以投奔的最佳人选就是麦子了。麦子与若离是大学同学，同一寝室，情同姐妹，俩人就形影不离，而大学毕业以后，虽工作地点相距甚远，但是两人也会定期碰面，闺蜜感情笃定。
若离知道自打麦子父母去国外给哥哥带小孩以后，她都是一个人住着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去她那里蹭吃蹭喝蹭住都不是问题。住宿成交的条件让若离异常欢欣，不要房租，就每天早晨8：30送房主到公司即可——这个笨蛋，有了驾照也不敢开车，若离窃喜。
“当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厨房是开放式的，若离盯着麦子忙碌的背影，“面包别烤太焦了，我不喜欢吃那么焦那么硬的。”
“其实讲的很好，很幽默，你们电视节目其实可以考虑考虑上上他。”
“是吗？外型怎么样？歪瓜瘪枣的就算了。”
外型？麦子又想起那一双眼睛。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有那么一双眼睛的男人，真危险……麦子习惯性地陷入沉思，突然背后被若离猛地一推，然后听见她绝望地吼声，“焦了！”
麦子在吃了烤焦的面包之后，一身运动装束，乘上地铁，往八万人体育馆进发。
过分运动的装束让她成为了地铁里的焦点，总有些怪异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麦子旁若无人地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并且打开公司研究所的官方微博开始对即将要举行的金融机构足球赛进行报道上的预热。
这次的足球赛是研究所市场部与恒晟基金联合举行的，市场部会务策划经理郑采薇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来策划和组织这场盛况空前的足球赛，甚至还劳师动众地制定了一个金融机构足球联赛赛制章程，还正儿八经的进行了公证。对于忙忙碌碌的组织队伍来说，麦子这个负责对外宣传的职务，绝对就是一个“打酱油”的角色，不过是一场表现行业内部和谐共生的友好赛事，所以对外的推广仅仅是通过微博这一平台进行。
足球赛被郑采薇煞费苦心地分成了券商组、基金组、信托组、银行组，开始是这些组内比赛，再选出优胜队伍进行对决，最终产生出冠亚季军。
看似简单，却纷繁复杂，有的机构规模太小，需要两两合并，有的机构阵容太过强大，在比赛的安排上，又需要考虑比赛的精彩好看，避免出现一边倒的情况。
甚至，郑采薇还与麦子商量，撰写一个球赛拉拉队纪律章程，连拉拉队的服装都有严格规定。
“我可不喜欢我的足球赛到时候成了足球宝贝的天下，都去看那些大波女人去了，谁还来看场上的比赛，首先就得规定拉拉队衣着不准暴露。”
郑采薇未满三十，已经是一对两岁双胞胎的妈妈了。在郑采薇的身上，绝对能够看出时尚辣妈的风采，同时很明显是对麦子等一干大龄未婚女人的挑衅。在她的办公桌上，不是放着双胞胎正太儿子的照片，就是搁着笑起来像米老鼠似的老公的大头贴，幸福感溢于言表。
将双胞胎儿子和米老鼠老公带到球场——这才是对麦子等大龄未婚女人的最大刺激。当麦子从地铁口气喘吁吁地跑到赛场的时候，郑采薇已经完成了人员调配的工作，麦子看到场边一个衣着休闲，笑容阳光的男人正带着两个小孩在草地上踢球，心下一惊：这个女人真够“作”的，还嫌不够忙，居然能把老公孩子都带上了。
心里正思忖着，采薇已经向麦子走了过来，并且热情地拉着她介绍她的老公和孩子，麦子面上带笑，伸手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软软地头发让她想起了妈妈以前在家养的猫咪杰克。
“我老公是恒晟基金的市场总监，这次的球赛……”
“敢情这次球赛就你们的夫妻店啊。”不等采薇说完，麦子就张口打趣道。难怪采薇的老公会在场，原来是这层关系。同时，也心生羡慕。这年头，见到嫁出去的姐们儿都会一阵羡慕，更别说嫁的如此之好。
球赛10：00准时开始。第一场A组是基金组的众诚基金和中洋基金；B组则是券商组的江达证券和镇信证券。麦子带了媒介经理桑榆，两人各盯一场球赛，陆陆续续在研究所的官方微博上发布赛事信息。
麦子盯的是券商组的比赛，两边的啦啦队说实在的，美女乏善可陈，倒是江达证券啦啦队的领队，是一个身着大红色T恤的女胖子——她的衣着很像国庆节商业广场上飘着的红色大气球。这位大气球中气十足，大吼一声，“江达证券加油”，草地都要抖三抖，便是在这样的吼声中，江达证券开场得势，连灌两球。
不过在多次业内比赛中拿过奖的镇信证券到底是老手，很快便稳住了阵脚，密不透风的后卫防守，让江达证券的攻势慢慢弱了下来。
“那个大个儿，你居然冲撞我们孙总，你吃了豹子胆！”比赛至酣处，啦啦队也开始各种调侃，那位“大红气球”看来是个开心果似的人物，她一张口，原本严肃的赛场都变得活泼起来。
麦子觉得很有趣，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家伙。她悄悄给“大红气球”拍了张特写，发了个微博，“江达证券凭借强大啦啦队造势，开场连进两球。”
“大个儿，你还撞我们孙总……大个儿，你脚下留情……大个儿，该死的，进球了！”
“大红气球”率领的啦啦队的气焰随着对方的进球，似乎有所减弱。麦子顺着她喊的方向望过去，进球的那位被叫做“大个儿”的身着蓝色球衣的镇信证券队员非常眼熟。
“采薇，你看那个进球的大个儿，好眼熟，你认识么？”麦子想了又想，还是没想起来是谁。
“不认识。”采薇望着那人，眼睛眯成一条缝，最后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
“好眼熟啊，想不起名字。”
“八成在策略会什么的场合见过的，这圈子小得很。”采薇随手在她包里翻出一本球员介绍的小册子，递给麦子，“喏，你要是有兴趣就查查看。”
麦子看着这个宣传小册子，真心佩服郑采薇的策划能力，一个业内的小小足球赛，从球队到队员的介绍，一应俱全，配上有特色的照片，整个小册子看来就像是一部文艺片的宣传画页。
球员的照片拍得都很有特点，有商务照，运动照，甚至还有lomo风的文艺照，难怪他们私下里都说，大家拿着这本小册子都可以去相亲了。
“一本册子五十元，每个队一本。球员个人需要，就花钱买。”采薇私下跟麦子悄悄说，“这些金融机构的人，各个都是精英，高收入群体，一本50元，算是便宜他们了。”
“你可真会想着法子赚钱，有人买吗？”
“买，都买了。几乎人手一本，有的还买了两本。”采薇笑得合不拢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搞出来的吗，正好我前男友是做广告设计的，他帮我设计的图案，加上拍照。都没收我钱。”
“天啊，你这一场球赛把你的男人们都组织起来了，采薇，你真厉害，你就是那女诸葛，人才都为你所用。”
采薇得意洋洋地对着麦子一笑，“这恋爱跟成名似的，得趁早。”
“我也趁早了，可是不是被人抢了，就是不了了之了。”
“你是太漫不经心了，这男人哪，你要是看准了，就要像蚂蟥一样，紧紧地叮着，死死地缠着；你要是不想要了，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不要拖泥带水，主动权要牢牢掌握。”很明显，两个孩子的妈妈感情经验非常丰富。
此刻，麦子的目光正像蚂蟥一样盯着画册上的男人，采薇一看，便是刚才进球的镇信证券队的大高个儿。
“很帅气嘛！”采薇拍拍麦子，“这人不错。”
麦子醒过来似的，将目光移开，对采薇微微一笑，掩饰地说，“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做记者时采访过他。”
镇信证券的啦啦队敲锣打鼓的声音打断了麦子思绪，她一抬头，正好与场上大个儿四目相对，后者看到麦子也一脸错愕。
“杜予之，真是幸会！”麦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里暗暗地想着，真是哪里都能遇到这个杜予之，他扮演的角色还真不少。前几天还是那什么大学老师，现在就成了镇信证券的……“法务经理”，她看着宣传册上的介绍，杜予之那张西装革履的照片，“什么法务经理，明显就是个枪手嘛，镇信证券这是胜之不武！”
麦子脸上挂着一个鄙夷的冷笑，盯着场上得意洋洋的“大个儿”。
一场比赛完毕，镇信证券反败为胜，以3：2小胜对方，大个儿以两个进球，一个助攻，被评为场上最佳球员。
麦子一边发微博一边在心里打鼓，是不是要告发这个不道德的“外援”。因为比赛章程上清楚地写明，各参赛队伍严禁引进任何外援。
但是，说到底也就是一场普通地友谊赛，以镇信证券的实力，这样的比分也还算是正常，大家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就连输球的江达证券一方，也对比赛结果表示接受，而啦啦队的“大红气球”虽然嘴巴上对大个儿骂骂咧咧，但是明显对其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好感。这个时候去说大个儿是外援，岂不是扫兴。
“麦子，帮帮忙，给比赛完的球员送一下矿泉水，我这里又在准备第二次的比赛，得给他们发分组背心，A组两个队撞衫，都是白色球服。”
发矿泉水自然不是麦子份内的事儿，但是依照她与采薇的私人关系，她还是愿意助人为乐。
矿泉水一一送到休息区球员手上，麦子看到坐在草地上的杜予之眼神紧紧地盯着自己，她心里咯噔一跳——那么犀利的眼神，莫非他看出个什么名堂出来。
麦子突然想到，自己在鄙夷对方是个“冒牌货”的时候，其实对方也很有可能这么看待自己。
当水送到杜予之手上时，麦子委实有些心虚。以至于递给他矿泉水时，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不对，今天他才是个冒牌货，我那天不过是助人为乐，而且早就过去了，他可是被我抓了个现形。而且要是今天宣布出去他是个山寨货，别说他了，就是镇信证券这个所谓的老牌劲旅都得面临禁赛的危险，所以，还是我占主动权。”麦子这么告诉自己，内心复又强大起来。
“快点接着。”当她发现递过去的水没有反应的时候，不耐烦地喊了一句。
杜予之正抬头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
“你干嘛绿眉绿眼地瞪着我，最佳球员先生？”
“哼，最佳球员先生在看大马华侨呢。”对方毫不示弱。“我听见他们叫你麦子，你自然不会是我的学生了。”
“嗬，最佳球员先生的眼神和听力都很了得嘛，跟球技一样出色。”麦子虚张声势，硬把矿泉水瓶塞进杜予之的怀里。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居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疼得她几乎要喊出声了，“你这是干嘛，文明人不准使用暴力解决问题。”
杜予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手上暗暗用力将麦子往他身边一拉，麦子俯身，又碰触到他的眼睛，那如深潭般的目光又让她有短暂的迷茫与晕眩，她几乎要失去重心，倒在他身上。
他扶住她的肩膀，稳住重心，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不准说出去我是外援的事。”
“那要看你怎么做了。”麦子悄悄回了一句。
“晚上散场请你吃饭如何？”
“那要看你请我吃的是什么了。”
麦子愉快地接受了杜予之共进晚餐的邀请。绿柳路上这家叫做月之的日本料理店倒是离麦子位于青杉路的公寓并不算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的脚程，杜予之选了这么个地方用餐，麦子是求之不得。月之的店面看起来小而精致，和式风格的门帘撩开，便听见服务员的日语问候。
两人选了窗口位置坐下，面对面。予之很熟悉地拿起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想吃什么？”
“北极贝、三文鱼、象拔蚌、甜虾。”
予之看了一眼服务员，“写上。”
“还要金枪鱼。”
“一份Toro。”
“吞拿鱼。”
“写上。还有吗？”
“差不多了。”
“再要个矛蟹，银鳕鱼锅。先这样。”
“你好象对日本料理很在行。”待服务员下去，麦子很好奇地问。
“不都你点的么？怎么说我在行。”
“感觉你就像到自己家似的。”
予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Toro是什么？”
“嗯？”
“刚才点金枪鱼的时候，你跟服务员说的，Toro。”
“Toro，日本叫做‘大脂’，你听过‘海底钻石’吗？说的就是Toro，也就是金枪鱼肚子上下两条最肥的地方，味道肥美，很鲜嫩，也是这家料理点的特色。你一定要尝尝。”
正说着，刺身端上了桌，都是摆放在一个盘子里的，麦子拿起筷子看准三文鱼就要夹，予之在对面“吃吃”地笑起来，“看来你真的是饿了。”
“我很好笑吗？”
“不，你很可爱。”
麦子还没想好怎么反驳，予之已经夹起一块北极贝，在调好的酱油芥末里蘸了蘸，然后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尝尝。”
麦子被动地将北极贝放进嘴里，“很有质感，好新鲜。”
“然后再试试象拔蚌。”
“这个有什么讲究吗？”
“一般来说，刺身应该由比较清淡的开始吃起，然后慢慢转向肉质肥厚的。北极贝脂肪含量低，比较清淡，最先吃，然后是象拔蚌，甜虾，吞拿鱼，三文鱼，最后是Toro。”
“看不出嘛，你懂得真不少。”
“我懂得再多，也不如你三头六臂。”对面的予之俯身过来，把麦子吓了一跳。“那天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你是什么学生，或者是我的粉丝，慕名而来听我一讲座。”
“好吧。”麦子深呼吸一口，豁出去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你是不是升起某种自卑感？学校强制学生去听你的讲座。”
予之沉吟片刻，仰起头，“想不到现在的大学都搞这个事儿。不过就算没这个强制，来听我讲座的人也不会少。”
“我真为你浑然天成的自信感到悲哀。”
“很好，谢谢。”予之微微一笑，并不尴尬，拿起面前的盛满清酒的小酒杯，示意与麦子碰了碰。
“好了，我也交代完了，你是不是也有必要给个解释？混入券商队伍里面的山寨球员？”
杜予之清了清嗓子，“首先要更正一下，我可不是什么山寨球员，我在足球方面……”
“好了，你打住——”麦子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我对你在足球方面有多么深厚的造诣毫无兴趣，看看国足就知道了，你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你就直说吧，你是怎么混进镇信证券的队伍的？”
“很简单，他们的主力前锋在热身训练的时候扭伤了脚脖子，昨天临时叫我补一下。”
“你就瞎掰吧，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的宣传册里都能出现你的照片和介绍，煞有介事的冠以公司法务经理的头衔，这个册子可是在半个月前做好的。他们昨天叫你补一下，宣传册里也给你补上了？”
“嘿，看不出你真是搞侦探工作的，还挺有点观察力。这么说吧，我确实是镇信证券的法律顾问。而且，我曾经帮他们打过一些小官司。”
“小官司？要我猜的没错的话，是前两年镇信证券投行保荐元亨股份上市，涉嫌财务造假的事情吧？”
“你还摸得很清楚。”
“那件事情可不是什么小官司，而且很意外的是，镇信证券和元亨股份方居然赢了官司，小股民的权益也没有得到保护。”
“不能这样说。赢了以后元亨股份连续八个涨停板，什么也赚回来了。”
“哼！赚回来了？那些低位割肉的散户们呢？”麦子不以为然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掩饰内心的轻蔑。“难道你平时就是靠给这些无良上市公司打官司赚钱糊口？”
“很显然，你很不赞同，低位割肉，并不是我让他们割的。作为投资者，肯定是会承担一定的风险。他们也有判断能力，他们很明显不相信元亨股份的实力，又认定了上市公司财务造假，既然不相信，也要为自己的不相信买单，对不对？那件案子我记得很清楚，镇信证券确确实实对元亨股份的保荐有过分渲染包装的行为，但是并没有进行财务造假，仅仅是因为当年的主营业务的变化，导致了利润表和股东权益表内数据的变动，不能一概而论。”
当真是律师的嘴，说得麦子实在是无以应对。
“其实，你也不必用有色眼镜来看我，说白了，我就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参与券商和上市公的案件也就是为了能够给学生讲讲案例罢了。”
“股市太差，说起都是辛酸泪，都会同情散户，你给上市公司打官司，岂不是压力很大？”
“也不完全是，我对上市公司财务造假、欺诈上市，或者是相关内幕交易、操纵市场等行为均有研究，我也会维护小股东的利益，为他们代言。律师就是个职业，只要你能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当事人就行，感情色彩不能太重。”
“能混进券商内部，做个足球外援，还打上主力，我想你给小股东代言的几率还是比较小的吧？”
正说着，月之的特色菜银鳕鱼锅被身着和服的服务生端上了桌，杜予之就像找到救星似的舀了两勺银鳕鱼给麦子，“多吃点，这银鳕鱼肉质很嫩，入口即化。”他虽然是面带天使般的和善微笑，其实心里暗暗发话，“多吃点，吃多点堵住你的嘴。”
麦子当然听不到他内心的真实心声，只当他是热情好客，所以也不客气，稀里糊涂把杜予之舀的两勺子银鳕鱼一股脑都吃进了肚子，突然，她抬起头，瞪着杜予之：
“这个，这个银鳕鱼锅没啥讲究吧？我吃了好多鱼，味道真好，好肥，好嫩。”
“你真是神经质！你瞧，我把鱼都留给你了，我一直在吃里面的豆腐。”
“男人吃豆腐，那可不是天经地义的嘛，福利。”
“唉，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粗鲁，不客气呢？”
“你去七浦路买双人字拖，你还会跟人字拖客气吗？”
“好吧，我就当你是在表扬我。”杜予之一边说，一边往鳕鱼锅里下了乌冬面，“多吃点——”
“嗯，多吃点，好堵住我的嘴。”这一次，麦子说出了杜予之的心声。
虽然猜到这家料理店收费不低，但是结账的时候麦子还是被服务生报出来的数字吓了一跳，两个人一共吃了1020元。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们家居然那么贵？”走出月之的时候，麦子很懊恼地一甩头。
予之很淡然的一笑，“表示我收买你的诚意罢了。”
麦子很无奈地一声叹息，没有说话。
良久，杜予之才复又开腔，话音有些干涩，“你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一顿饭而不自在。”
“我想我是回请不起你的了，我一是没赚那么多，二是也没有钱的老爸，三是也没能赚钱的男友。Sorry！”麦子赌气似的说。
予之微微一笑，不说话。
十字路口，麦子指着左边的路，“我走这边，我们就此作别吧。”
予之点点头，他看出麦子的不快。他内心委实有些惊讶，在认识的众多女人中，还不曾有谁因为他的大方而感到不愉快的。自尊心作祟？还是自卑感蔓延？都不像，或者她真的仅仅是觉得一个“陌生人”第一次就邀请她吃了这样一顿丰盛的餐饭而感觉到不自在吧？这年头居然还“存在”这样不占便宜的女人？
他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心中某种类似于美好的感情被唤醒了，五月的风抚在脸上，就如同刚流下的眼泪那般温热。他深深呼吸一口这春日的气息，大踏步的往前走，他迫切地想要将自己融入这春季的黑夜之中——他已经留在冬天很久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