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六坐了下来,说到:“大概是昨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逃走的,秦常誉之前买通了看守,然后趁着外出放风的时候偷偷拿到了钥匙,然后逃了出去,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查了,现在初步断定他应该还在城里。”
沈初见听完说道:“我们江东的工厂是昨日下午一点左右失的火,工厂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是休息时间,所以工厂里面没什么人,值班的曹书中午突发疾病去了医院,另一个余占擅离岗位,我派人去找过,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吴老六喝了口茶问:“余占平时和秦常誉关系如何?”
“余占是秦常誉的远房亲戚,托了他的关系安排进工厂的。”沈初见答道。
吴老六啐了一口茶沫子,道:“他们目前的嫌疑很大,秦常誉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多事,一定还有人在外面接应。”
沈初见接道:“不错,秦常誉在沈氏二十年,原本就对工厂的每一处都知之甚详,工厂里面能够被掩人耳目地埋放了三处炸药,必定是熟人所为,而且他还具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为了报复。”
吴老六点头,“我们现在也是这样怀疑的,只要逮捕了他和余占,一切就都明白了。”
“我这里还有一份证据。”沈初见又说。
吴老六眼睛一亮,问道:“什么证据?”
沈初见将手帕打开铺在桌面上,里面是一块灰蓝色的碎布,“这是我从工厂里那三位遇难者的其中一个人手中找到的,他攥得很紧,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
吴老六凑近了看,突然一抬头,很是激动地说:“这是秦常誉进来时穿的那件衣服,我记得!”沈初见心中的猜疑被确认,她看向吴老六,只听吴老六接着说,“那****穿的那件衣服的面料我曾在家中见过,那是我内人买的,当时我爹快过六十大寿了,她扯了这布料给我爹做了一件新衣,所以我当时印象很深刻。”
吴老六坐直了身子,“这是证据,沈小姐要是信得过我,就由我先保管起来,到时候缉拿到了秦常誉,再行审问。”
沈初见颔首,“那就有劳吴警官了。”说罢从手包里拿出一卷红纸封着的现大洋,推到了吴老六面前,吴老六连忙推拒,这要是让四少知道了可还得了,吴老六是个明白人,他还想仰仗四少往上混呢,怎么敢收沈家这位大小姐的钱?沈初见看吴老六义正言辞地推辞,也不再勉强,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沈初见出了警察署的大门,天色黑沉沉的,压地极低,看起来像是快要下雨了,她快走几步上了车,车子刚拐了两个弯,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沈初见望着车窗外不断滑落的雨水,心情也像是浸泡在了一汪深水中,凉腻腻的,很是不舒服。
沈初见坐在阔大的黑檀木桌子后面,脸色愈发显得苍白,遇难者的家属还堵在门口闹,顾维甚过来禀报处理的情况,她头疼得厉害,好像是着了风寒。
工厂被彻底炸成了废墟,包括新购进的一大批设备在内所有的机器,全都在这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由于江东的工厂是沈氏的技术核心所在,沈氏织造从开办以来遭遇了历史上最大的危机,剩下的四家工厂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处大,更没有这一处的技术含量多,沈家两辈人的心血算是毁了大半,秦常誉像是一条养了二十年的毒蛇,一朝反咬,直接咬在了最致命的地方。
顾维甚愁眉苦脸地问,“外面围了好些人,还有记者也来了,那些家属一直在闹,恐怕到时候那些记者会乱写,我们该怎么办?”
沈初见强忍着难受站起身来,“我出去看看吧。”
“大小姐,外面现在太乱了,您出去不安全。”顾唯甚劝阻道,沈初见冲他扯起一抹苦笑来,“没关系,出了人命相关的事,我本来就不应该躲在里面。”
小颜在旁边撑起伞,沈初见踏雨走了出去,雨声中夹杂着嘈杂的骂声,家属和记者都站在雨地里,有人在愤怒地砸着铁栅栏,围在外面的记者见沈初见一出来,立即拿起了手中的照相机,亮的刺眼的闪光灯在面前闪起,沈初见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她定了定神,推开小颜手中的伞,小颜看着她严肃的面容也不敢妄动,沈初见在雨中尽量提高了声音,“各位,我是沈氏织造的董事长,沈初见。”
她话音未落,就淹没在了激愤的谩骂声中,“还我女儿命来!”、“畜生!缩头乌龟!”、“你怎么不去死?”……
沈初见紧闭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等栅栏外面的人骂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工厂爆炸一事,我深表歉意,对于给各位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我知道怎么样都无法弥补,我只能说,对不起……”然后深深地掬了一躬。
“道歉没有用!一命偿一命!”有人喊。
雨水从睫毛上划落,掉在了眼睛里,沈初见睁着有些血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一命偿一命,没有错,可是,要偿命的人,不是我。”
群情又开始激愤起来,数台闪光灯对着她的脸,沈初见继续说:“工厂爆炸一案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人为,我们已经报了警,警察现在已经在追查了,凶手很快会被绳之以法,请大家相信我,我一定会还大家一个公道!”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沈初见眼前逐渐开始模糊起来,她用力稳了稳身形开口道:“请大家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会尽全力配合警察署,抓到纵火行凶之人,到时候一切就都会真相大白,至于那三位无辜的牺牲者,我们沈氏也会发三倍的抚恤金,并代其照顾好其家人。”
她缓了一下,对一旁的李季吩咐道,“你去办,每户五百大洋,尽快安置。”
雨势越来越大,“让这些记者先回去,遗属要是还有不满条件的,你再告诉我,千万要妥……善。”沈初见说完最后一个字,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小姐!”
小颜的伞掉落在地上,伞檐咕噜咕噜地转着圈,旋出了一片水花,沈初见头重重地撞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像是被沉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四周都是看不见的空虚,她跌跌撞撞地想要逃,却怎么都逃不出去,她害怕极了,双腿却生了根一般挪不动脚步,有凄厉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响起,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引得人头皮阵阵发麻,她缩在角落里,脊背僵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突然,四周涌上来了冰冷的海水,泛着冰碴子的海水直直触到骨头,海水还在逐渐上涨,快要淹到了口鼻,沈初见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声,恐怖深暗的海水还在不断地咆哮着,她心中涌现出无尽的绝望,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别睡!”有人在她耳边说。
沈初见睁开眼,依旧是一片漆黑,她失望地重新闭上眼睛,不多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别睡!”急切而哀伤的声音,她觉得有些耳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大脑逐渐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就在即将要沉入海底的时候,那个忧郁的声音又在耳畔萦绕了起来,“不要睡,求求你!”
她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突然有了一些亮光,一切却又像是包裹在白雾之中,看的不甚清晰,这是在哪里?天堂吗?
小颜在一旁惊呼道:“小姐醒了!”
叶远臻瞳仁一紧,随即惊喜,她终于醒了!沈初见半睁着眼睛,一张脸苍白而懵懂,叶远臻怜惜地握着她的手,又不敢用力,像是握着一个冰雪的瓷娃娃,碰一下就会受伤,他试着柔声道:“阿初。”
是梦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沈初见又睁开了一些眼睛,一张带着胡茬的憔悴不堪的脸在眼前放大,意识慢慢地回笼,她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阿初,你醒了。”叶远臻声音有些沙哑,眼底覆着淡淡的乌青,沈初见看着他,半天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咳咳咳……”沈初见感觉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咳了半天,还是痒的厉害,突然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忙捂了嘴巴,叶远臻眼神一揪,沈初见愣了三秒,缓缓放下手,一言不发,叶远臻喉咙动了动,轻轻覆上她的握拳的手,沈初见躲了一下,叶远臻的心像是被人扎了一下,阵阵发疼,“阿初……”他从未感觉自己像今天这般无力过,从知道她昏倒,到自己不顾军命在身擅自回来,她像是沉睡了的公主,怎么都叫不醒,他害怕极了,就像是许多年前眼睁睁地看着娘亲被推入大海的那种无力,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她昏迷不醒,看着她吐血。
叶远臻再次用力抓住了沈初见的手,她挣扎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松开,反而用力掰开了她的手,细白的掌心上布着点点猩红,浅浅的纹路沾了血,让人心里难受,叶远臻脸侧的咬肌紧紧绷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来,一点一点将她手中的血迹擦拭干净。
沈初见躲不开,只好任他去擦,她的眼泪无端地落下,滴在他的有些粗粝的手背上,叶远臻觉得这泪烫的厉害,愣是灼得他心里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