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墓园的奢华气派,在长安肯定是数得着的,虽然这不一定符合张汤生前的愿望。按照左昭右穆、怀子抱孙的格局,张汤的墓屹立中间,厚重庄严,前有石亭和神道门,墓碑上赫然刻着“大汉御史大夫张汤墓”几个大字。其左是张汤的两个儿子张贺和张安世的墓,墓碑方阔高大。其右为孙辈阳都侯张彭祖和敬候张延寿的墓地,也是同样的气派。可是,依照次序,却不见第四代张勃的墓。
陈汤费尽周折,才在墓园西南角上找到了矮矮的“缪侯”墓碑和其后简单堆起的坟丘,他惊呆了。
“难道恩人就在这里?难道——”
正在陈汤面带羞愧自言自语之时,富平侯张临和刘更生赶了过来。
“都猜到了你会今天来。”接着是半天的沉默。
张临还是少言寡语,那样地谦和沉稳,用半是怜悯、半是期待的目光望着陈汤。刘更生穿着一套方领的儒服,脸孔早没有了当日的朗润面色和自信的笑容,苍白,忧郁,总是低着头。
陈汤没有作声,转过身来,长跪在张勃的墓前,默默无语。只见他一行行热泪流出眼眶,又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上。他无法相信,仁义和蔼豪爽热情而又魁梧健壮挺拔有力的张勃会早早地离去。他痛苦地自责,自己名节有亏,罪有应得,却牵累了无辜的恩公。他恨自己不争气,更狠那些作孽之人,他咬牙切齿,不毁掉他们,誓不为人。但他无法也不想说出来,他要深埋心中,矢志不渝。他把头重重地叩在地上,久久不起。
大概没有人劝得起陈汤,也没有人想劝起他来。
过了许久,张临打破了沉寂,低声地问:
“子公,今后有何打算?”
“唉,慢慢来吧。瑕丘齐学宵小残忍毒辣,他们把我变成了不忠不孝的小人,他们彻底堵死了我仕进之路,”陈汤把两个“他们”说得很重,咬牙切齿地,然后,慢慢抬起头,“不过,我对将来有信心。恩公曾言,陈汤‘武可为郎中,拜边将’,看来,我一定要走投笔从戎之路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又重重地叩头于地,久久凝视了“缪侯”的碑文之后,猛地一挺身,一甩头,站了起来。
刘更生终于走到了陈汤的近前,怵怵忐忐地问:
“师弟,如此做,可有把握?”
“哈哈哈哈!大丈夫笑傲江湖,战死沙场,何必把握?”说着,一把拉过杜勋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们可知我与谁同行?朔方杜勋!”
刘更生和张临满是狐疑地注视着陈汤和杜勋,陈汤则用坚定自信的目光回复,边走边述说起三年的朔方时光。
当年,司隶奏报我不孝之罪,最后,判罚我去甘泉宫服劳役一年的时间。一时间,我万念俱灰,名誉没有了,仕途也没有了,恩公也被牵连了,仇家欢呼雀跃,我则无可奈何,连死的想法都有了。可是,我想起了恩师和恩公的嘱托,想起了冯儿,想起了鲁学的同道之人,顿时心中又生起了活下去的勇气。凡成大业者有几个一帆风顺的?哪一个不是饱受灾难困苦的?我若退缩了,就是亲痛仇快的事儿——这样的事儿,我不做!
痛定思痛,我进一步地想,福祸相依,贵在自觉。我何不把此次牢狱之灾当作人生的历练而发奋自强呢?当年周文王被困羑里,不就是如此吗?勾践不是卧薪尝胆而成就大业的吗?与先贤们相比,我遭受的灾难仅仅算是小小的历练。然而,既然是历练,那就该选一个更适合我去的地方,于是,我反复考虑后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请求髡钳发配朔方筑城旦。当时,官员们全惊呆了,从哪儿冒出这样一个又疯又傻的囚徒呢?不知道朔方囚徒“十去九不还”的谚语吗?
其实,我什么都懂,因为朔方在我心里分量很重很重。我知道当初建设它的艰难,也知道现在那里的艰苦,更知道将来它的战略地位。
有汉以来,我朝饱受匈奴侵扰,曾遭受过高祖的白登之围平城之忧,后来屡屡和亲送礼,也喂不饱匈奴饕餮之腹。武帝奋起,卫青霍去病直捣边庭,封狼居胥,禅姑衍山,一时何等风光!可是,大军退后,匈奴又尾随而至,经常讨扰抢掠我边地,严重影响我们的国计民生。那时朝廷只能被动地采取权宜之计应对贪得无厌的匈奴,可是,收效甚微。直到元朔二年,主父偃一道奏章才促成了朔方立郡建城之举,建立起抵御匈奴的强大堡垒。
主父偃认为,河南之地土壤肥沃,利于屯垦耕种,又有大河作为天堑阻挡匈奴。因此,当年,蒙恬就是在此建城,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大汉节省了漕运粮食的巨大费用,同时,又扩展了华夏的疆域。这种做法才是灭胡安邦的根本举措。
没有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王侯公卿众口一词地反对。可是,武帝力挽狂澜坚决支持,于是,举全国之力建设朔方,从此后,漠南几乎不闻匈奴马蹄声,大汉赢得了对匈奴战争的主动权。你们说,这是不是长治久安之策啊?
自宣帝和亲乌孙,设立安西都护府后,匈奴两部的动向变得诡异起来,他们是向西,还是向南或向北呢?朔方就是个重要的观察点,需要有人去那里了解敌情。可是,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不去,谁去?
自匈奴五单于争立的****发生后,郅支单于与呼韩邪单于的势力就在朔方附近频繁地接触交锋,争得你死我活。可是,咱们不要忘了,他们之间虽是死敌,但仍是兄弟,最终仍是匈奴,古人不是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他们到了我们的边塞之下,必有窥探觊觎之心。这样的敌情,我得摸清楚,掌握好第一手材料。
一年的刑期里,我白天在要塞上修城墙,夜里,我细听风声雨声草木声,分辨鸟声兽声蛮夷声。看管的人不明白,你这小子整天累得要死,还整夜地趴在床头地上听声音,不是脑袋有病,就是想投奔敌人。可是,时间久了,一点点地,他们也明白了我的用心,甚至为我提供了方便。
就是在此时,我结识了这位杜勋老弟。
有一次,我在要塞外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支行踪诡异的驼队。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打着呼韩邪单于的旗帜,却故意躲开我们的哨楼,鬼鬼祟祟地在远处观察,并标记着什么。于是,我沿着河边草丛匍匐前行。可是,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匈奴人的眼睛就是鹰眼,他们根据草木微微的晃动判断有人在附近侦察,于是派出马队来搜索。
不好!敌人发现了我!他们的鸣镝嗖嗖地向我射来,我拼命地用长剑拨开,可是,还是有箭头扎进了我的身体,我送给冯儿的那个礼物,就是后来我从腿上拔出来的。敌人发现我受伤了,就打算活捉我。一个敌人挥舞着马刀跑过来了,可能是以为我死了,于是,来搜我的腰包。我冷不丁用剑一刺,结果了他,顺势拾起马刀,站起身来。经过这场搏斗,我看明白了匈奴马刀的优势,即可砍,又可刺,马上马下都很灵便,这是我们的长剑所比不了的,将来我们的骑兵也该装备一些才是。
当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的时候,五六个匈奴人,嘶叫着,举起马刀,扑向我。我照准为首的那一个,一刀刺去,放倒了他,接着,又搠倒了两个,可是,我的手臂也受了伤,战刀当啷一声跌落地上,我想,这下完了,一眨眼,等候着承受敌人最后一击。
哈哈,你们听得蛮入迷的,这是真事。
在这紧要关头,就听到刷刷刷三声,接着扑通扑通的倒地声,我睁眼一看,三个匈奴人倒在了地上,这真是救星天降啊!
还没有来得及问明救星的名字,他就把我架上马,急速送往要塞救治,同时,报告了敌情。你猜,那些人是干什么的?郅支派来的斥候,准备到河南执行搜集情报和实施破坏的任务。朔方郡太守表扬了我们两个,并告诉我,你立功了,将功折罪,可以回家了
我问,我不走,留在这里当兵行不行?
太守说,求之不得,可从没有见到这样的傻瓜。
我说,为了和我的救星在一起,我甘心当傻瓜。
太守又问,你的救星叫什么名,是做什么的,这些你知道吗?
这时候我才打量着我眼前的救星,询问他的尊姓大名。你猜他叫什么?叫杜勋!朔方人,世代务农,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为防备匈奴侵扰掠夺,他自习武功,自练刀剑之术,与村民们一起看护家园,在朔方民间赫赫有名。
我换下了囚服,建业脱下了农服,换上征衣,成了戍边的士卒,一干就是两年。
太守很赏识我们,并给了我们十几个随从,经常派我们去远方执行任务,并给了便宜行事处置特殊情况的权利。你别说,给了施展才能的空间,我俩的收获还不小。
前年,我们奉命去阴山北打探敌情,与一小队假扮商人的匈奴人大战一场,截获了郅支勾结高句丽的情报,朝廷最后据此粉碎了敌人的阴谋。
去年,我们跟踪一队乌孙客商,一直到了北地,在那里结识了期门甘延寿的弟弟甘万年。经过调查客商,我们确认商队属于冯夫人家人的,于是,我们又一起护送到酒泉,把商队交给了乌孙的使者,才原路返回。
这一次,我们接近了西域,也长了见识,开阔了视野。河西四郡重要,西域更重要,那里是大汉伸出的坚实的臂膀,我们必须加强建设,巩固边防。对待匈奴,既要应对郅支单于的穷凶极恶,同时预防呼韩邪单于可能出现的反水现象。
这两年,我在边关的日子没有白过,罪没有白受,跟建业老弟不仅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也为未来的事业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一同回到中原,效力朝廷,开拓边疆。这不,历尽千难万险,我们回来啦!
不光如此,我还不忘读书,谷梁经自不必说得天天读,除此以外,主要读兵书,结合实战读,并在战斗中加以实践和检验。
别说,我真遇到了一位这方面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