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陈汤要去祭拜富平侯张勃,这件事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的。他原计划一早去拜访张勃,表达谢意和歉意,可是,江氏告诉陈汤服刑后发生的事情,他双拳椎心,痛心不已,羞愧不已。
“恩公因为你的不孝之罪受了牵连,不仅被削去了封邑二百户,而且蒙受了不白之冤。”江氏毕竟出自儒学人家,读过一些书,说起话来很有点文采,“唉,他老人家听到你被刑罚,忧愤交加,卧床不起。就是到了如此田地,他还不忘照料我们母子,时不常派人偷偷送来米面。后来被官府发现送不过来了,老人家一气之下,就薨了。”
“啊?薨了?”陈汤如听到惊雷一般,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那些人还不算完,就在恩公尸骨未寒的时候,他们上书圣上,硬逼着给恩公追封了一个‘缪侯’的谥号。”
陈汤又“啊!”了一声,不过,此次面带羞愧之色。他没想到,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竟也连带了恩公含恨九泉。他也明白,这件事肯定是瑕丘的那伙人干的。他们借口举荐荒谬,告倒张勃,并给他致命的一击。他们太狠毒了,真是一石二鸟啊!“缪侯”之号,那可是盖棺论定的啊!富平侯一世英名和张家历代忠臣的声望,都让我陈汤给毁了!陈汤在痛苦地自责。
“恩公去后,要债的人又从瑕丘找上门来,又是恩公的儿子张林大人替你偿还的。”陈汤羞得更抬不起头来了。
当年,陈汤借着刘更生的引荐,就任太官献食丞。开始,他也没太把这芝麻大官当回事,可一点点地他真正喜欢上了这份差事。首先是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虽然不高,但也有上百石,全家人有了点结余。再者,觥筹交错之中,可以结交些达官贵人,将来这些人可以向圣上荐举自己。其三,可以满足口腹之欲。先是吃人家的剩饭剩菜,到后来就扣下一部分好菜好料,让厨子专门做给自己吃,甚至带回家里自行烧制。
看着陈汤乐不可支的样子,江氏很愤怒,把陈汤数落得抬不起头来:
“你忘了你读经学习的目的是什么了?你忘了你的父母还在吃糠咽菜了?你忘了你的师父在为你偿还那阎王债了?”
可是,陈汤乐此不疲,也许是很难自拔了。他不仅吃请,还敢收纳别人的送礼。献食丞在常人眼里是个大肥缺,每天购买肉食蔬菜,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许多人都得给他送礼才能把自己的东西卖给宫里。不过,陈汤还是给自己定下了规矩,只收钱,不收物,为的是早点还上瑕丘那笔阎王债。一点点,他也养成了习惯,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拖出那一串串五铢钱,细细地数,细细地闻,细细地端详,细细地抚摸。慢慢地,他也变得发福了,大嘴一张,满口流油,下巴上当啷下一大块赘肉,肚皮也高高地隆起了,浑身散放出油腻的气味。书不大读了,拳脚也不大练了。
不久,瑕丘的人又盯紧了他。对方一次次地索要,陈汤一次次地偿还,可是,陈汤发现,自己是在填一个无底洞,因为高利贷利滚利,已到了他倾尽所有也还不上的地步。到后来,催债的人直接穿着瑕丘县的官服在太官外索债。为了名声,陈汤只能忍气吞声地送钱,赔不是,然而,对方却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陈汤后来总是念叨,若不是遇见富平侯张勃,我就不能洗心革面,重新树立起远大的志向,振作精神做实事了。
有一次,公侯大臣们在开完察举会后,在太官聚餐。这是一个高档次的宴会,陈汤必须精心服侍,可是,他的身体已有些臃肿,穿梭于酒桌之间,步伐也变得迟缓,不免招致食客的不满和詈骂。然而,他努力地送菜,报菜名,介绍有关知识,忙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有一位老者坐在那里,一直望着他不做声,等酒罢人散后,把陈汤叫了过来:
“年轻人,家居何地?师从何人?”
陈汤如数报来,老者又问:
“可曾习武?”
陈汤明白,他是拷问自己的武学,“兵法师从孙子后人,拳法师从泰山拳圣。”
“哈哈!我早就听说陈汤是个文武全才的了,”陈汤听了一愣,老者不慌不忙接着说,“我替圣上选贤举能,这两年都专程到过瑕丘,与你恩师江同是莫逆之交,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一些。你要出人头地,要成为国之栋梁,就必须在长安,就必须把握好察举机会,在这方面,我能做一些工作。”
说着,他向外指了指:
“我在长安城里,常常看到瑕丘的官车,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寻你的。不过,你放心,我可不能让他们毁了栋梁之才啊!”
陈汤的脸红了起来,又热了起来,他是又喜又羞,不过,也有些诧异。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富平侯张勃,我们结个忘年交吧。”富平侯?陈汤大吃一惊!
却原来是声名显赫的张家!富平侯的曾祖张汤,是武帝时的忠臣,名扬天下。其祖父张安世,侍奉护卫过昭帝宣帝二人,被追封为敬侯。其父张延寿仁爱谦让,又被封为爱侯。被这样的人垂爱,真是喜出望外。
“恩公在上,受晚生陈汤一拜!”陈汤的眼里已噙满了热泪。
“恕我直言,年轻人必须洁身自爱,才能立世成才啊!前节有亏,后事必补,有错就改,不遗后患。”
不用多说,陈汤什么意思都听明白了。
“门外那些人,以后就由我来对付了,你可专心读经习武。当今圣上与太子一心向儒,常令我们察举秀才孝廉贤良方正,你出人头地的机会有的是。环顾四夷,高句丽、匈奴、西羌和西南夷,要么侵袭叨扰我边境,要么蠢蠢欲动,图谋不轨,朝廷既少萧曹一样经世济民的相才,也缺卫青霍去病一样却敌于千里外的大将啊!”
张勃拍着陈汤的肩膀,慈祥的目光让陈汤感到无比温暖。
“年轻人,你要诵经读书,练拳习武,又要戒骄戒躁,戒贪戒欲,非要拿出两年时间不可。记住先师的话,‘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
从此后,陈汤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发奋努力,等待时机。
三年过去了,其间,有宣帝驾崩的举国大哀,也有新帝登基的国运新机;有呼韩邪单于来朝,也有呼韩邪与郅支两单于竞相遣子入侍;恩师江同辞世了,自己的儿子冯儿降世了。陈汤做完太官事务后,又潜心读书习武,可一点也不敢忘了关注天下之事,不敢忘了照看家事,有机会就给卧病的父亲捎去几串五铢钱。
初元二年,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陈汤正在家中誊写自己读晁错《言兵事书 》的笔记,突然,张勃像被一阵旋风刮进来似的,悄然地走进屋里。
“恩公,您是如何找到这里的?”陈汤夫妻二人就地欲拜。
张勃连忙把二人拉起,笑容满面,像个老顽童:
“有缘何须引导,我是让这春风吹来的。”
张勃故意地问他们俩:
“你们猜,我今天有什么好事情告诉你们?”
“恩公又升迁了?”
“不是,升迁于我老朽又有何用?”
“张临老弟有高就了?”
“临儿不是做栋梁的料,这事也与他无关。”
陈汤想,十有八九跟自己有关,可也不便直接问。
“恩公,求您了,好事就对大家公布吧!”
“哈哈,陈汤要做秀才啦!”张勃高兴地大笑起来。
夫妻俩都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
“千真万确!”张勃也像下保证似的。
“啊?是真的?”夫妻俩还是不大敢相信。
“你们俩都坐下,听我细细道来。”
原来,新帝登基后,比起先帝更向往儒学,一心纳贤。在陇西地震后,他非常害怕因为自己的为政召来天怒人怨,于是又下罪己诏,免除灾民租赋,又借机号令丞相、御史大夫、中二千石等官员举荐秀才异等、直言极谏之士,共同改变社稷局面。不举荐人才不行,举荐的不是人才也不行,许多大臣陷入了两难境地,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可是,富平侯张勃不假思索就推荐了陈汤,皇上一听也是龙颜大悦:
“诚如爱卿之言,这陈汤文可入相府,做令守,武可为郎中,拜边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秀才啊!此等人才,朕就笑纳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待迁时间,让人焦虑,让人担心。也许是夜长梦多,突然有一天,灾祸降临了,让人猝不及防。陈汤与张勃遭受了奇耻大辱,成了当时长安最大的新闻。陈汤被定为不孝之罪,髡钳城旦去朔方,陈汤被剃光了头发,穿上赭红色的囚服,去朔方边塞修建城防。张勃受到皇帝严厉的谴责,并被削去二百户封邑。
直到昨夜,陈汤才理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确认它是一场可怕的阴谋,阴谋之源在瑕丘。
这些年,由于有了陈汤的不断接济,再加上母亲的精心照料,父亲的病已有明显的好转。他们捎信来说,你们都放心,我们再活三十年不成问题。这样,陈汤也就专心准备着就任官职了。可是,瑕丘那面不安心了,他们知道,陈汤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所以,先下手为强。他们一方面派人进长安骚扰陈汤,可都被富平侯击退了;另一方面加紧迫害陈汤的父亲,指使无赖殴打他父亲,让亭长等乡官恫吓他父亲,。等老人倒下后,又堵住外面的道路,不让家人卖药请医生,父亲又急又忧又怕,最后在绝望中悬梁自尽。瑕丘县又封锁消息,不让陈汤回来奔丧。三个月后,一纸文书直接发到司隶府上:陈汤父亲早已病故,陈汤却为求就职机会,隐瞒真情,故意不尽人子义务,犯了不孝之罪,于法于情于理都当严惩!
陈汤入狱了,发配到荒远的地方。
母亲连惊带吓,忧心绝望中,一病不起,也跟着父亲走了。
恩公张勃去世了,蒙受着不白之冤。
县令觊觎江氏的美色,竟然派人来长安,企图掳走他,因为张临等人的保护才作罢。
瑕丘县弹冠相庆,悬灯结彩,放假庆祝,郡守也专程前来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