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了二十多年。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活着时，他的生活中只有魔难。我十来岁时，父亲就作为牛鬼蛇神揪了出来。我的少年时代，做梦都是父亲被五花大绑，头上冒汗，跪在台上接受批斗的情景。父亲被打断过一根肋骨，原因是他不肯低头认罪。值到父亲患了肺癌，才出于人道主义，结束对他的批斗，也可以说是折魔。
我的心目中，父亲是很有本事的。父亲一直教初中毕业班数学。父亲教的班全县统考一直居前三名以内，在当年全县的教育界也算小有名气。父亲的最大本事是会猜题。据说，有一年，全县统考，父亲将统考题目猜中了百分之三十。那年，他教的班考了全县第一名。后来我还听到过他津津乐道地讲起他猜题的光辉历史。一说他的猜题历史，说起他的数学，他的精神就为之一振，眼睛放光。尤其是他身患绝症，休病期间，那段历史就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客观地看，父亲经历的魔难，有政治原因，也有个性原因。爷爷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团长，解放时定的成份是地主。母亲家里也是地主。1971年，我初中毕业，准备升高中时，单位里的头头说，你们家世世代代有文化，现在的文化再也不能让你们掌握了。这样，我就没升高中。直到父亲患了肺癌，在世日子不多了，单位出于对父亲的安慰，才让我升高中。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我父亲是不可能有出头之日的。父亲解放前师范毕业的学历和抗美援朝的光辉历史，使他太过于相信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太过于相信自己资历。
要追寻父亲一生所受磨难的原因，我认为是他的个性造成的，政治运动只是他充满磨难的一生里的一个帮凶而矣。
父亲至死都相信，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本事和能力，其它一切都是次要的。父亲最看不起业务能力平平，混饭吃的南郭先生。父亲的观点是对的，谁也挑不出错来。父亲错就错在他过分重视主观世界，而忽视了客观世界对主观世界的制约。作为一所农村中学，没有谁的学历高过他，没有谁的资历比他更老，因此，他就有了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在事业上，他没有朋友，没有知音。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看出了父亲这种个性的危险性，曾多次提醒他。父亲并没把母亲的提醒放在心上，仍象一只孤雁飞在空中。
一个和父亲同一数学教研组的同事，后来当了校革委会主任。当他征求革命群众的意见，要把我父亲揪出来时，几乎是全票通过。
八十年代初，整个中国卷起平反浪潮。我也找到父亲原单位，要求给父亲平反。父亲原单位的领导说，当年批斗是群众运动，没下结论，也没进档案，不存在平反的问题。同事回忆说，你父亲太傲了。学校要揪个靶子，不揪你父亲揪谁呢？揪你父亲大家都没意见，当然揪你父亲。
父亲作为一个老知识分子，他的个性，用今天的眼光看，用中国国情的眼光看，确实存在一些缺陷。他太看重个人的本事和能力，而忽视了社会或者是一个人周边环境的制约因素。我并不主张为了周围环境而放弃自己的个性，成为一个平庸的人。但至少要学会保护自己。我父亲事业上是个强者，在保护自己方面，不能不说是个低能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