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余致力对二十四处的办公环境渐渐熟悉起来。来到二十四处的办公室,余致力第一个看到的总是王秀珍。她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双脚踏在门槛上,双腿分开,两手高高举起,她把自己镶嵌在门框中,就像一棵盆栽的树。她深深地吸气,一口两口三口。收腹,一下两下三下。她的胸脯开始鼓起,就像一个不停地被吹大的气球。余致力屏住呼吸,微笑着从她的身边经过,心想她是在练气功,还是香功什么的,便没有打扰她。
余致力第二个看到的人通常是叶小青,她总是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她负责打扫走廊和领导办公室的卫生,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小女人。她如果左手拿着一个拖把的话,右手必定提着一个塑料桶,腋窝里还夹着从信报箱取来的一沓报纸,一两本杂志和几封信件什么的。就像一个玩魔术的人,她身上所藏的东西应有尽有。她放下手中的拖把和塑料桶,打开处长办公室的门,一脚踢开,由于用力过猛,门会反弹过来,打在她的肩膀上,夹在腋窝中的报纸杂志信件什么的,顿时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她骂了一声该死,便弯下腰来,随便捡起一本杂志或者一份报纸,刷地一下扔出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那些东西就会准确无误地扔在一个五米外的玻璃茶几上,一个个东倒西歪、龇牙咧嘴,就像战败时的逃兵。
之后一般是副处长陈钢,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你的身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吓人一跳,他却笑着,用很关切的口吻问余致力:“小余,怎么样,还习惯吧?”
“习惯习惯。”
“那就好,有什么事就跟我讲啊。”陈钢把手搭在余致力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一下,再拍一下,像要把很多温暖的情感从他的肩膀拍进他的心里。
“好的好的。”
余致力果然感到一阵温暖。温暖起来的他,突然想起要配一把钥匙的事情来,每次都想跟他开口,但他想起一个单位的复杂性,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后面来的人就没有什么先后顺序了。副处长戴名世进来的时候,总是在用手机和人通话,那声音低沉饱满,就像电台播音员在朗诵一首情诗。李明道拿出一面小圆镜,不停地照着刚剃过的光溜溜的下巴。宋清如则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尘不染,给人一种很严谨的感觉。林黛芳总是在不迟不早的时候到来,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但如果细究的话,你会觉得她那微笑后面,总是藏着一层不为人知的淡淡的忧伤。不,不是忧伤,确切地说,只是一种类似忧伤的东西。
处长老董,二十四处的最高领导,号称董老板,缓缓地踱进办公室,人还没坐下来,先双手捧起办公桌上那个宝贝一样的茶杯,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朝热气腾腾的杯口轻轻地吹两下,办公室里顿时充溢着一股上等铁观音的清香,尔后,他用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气,微微地闭上眼,茶还没喝,就一脸无比幸福和满足的表情。
就在这时,季声瑜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公文包,腋下夹着一沓报纸,在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歌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声音洪亮、高亢,充满了激情。顺着歌声望去,只见走廊上远远地走来一个昂首挺胸的人,是何生亮。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来到办公室。等他张牙舞爪地走过来,嘴里唱的仍然是那句相同的歌词:“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因为多次重复,声音已经小了许多,里面充溢的激情也明显减退。这是一部老电影中的插曲,余致力儿时看过多次,所以会唱。令余致力感到奇怪的是,一首耳熟能详无比简单的革命老歌,何生亮似乎就只会唱这一句,而且跑调都跑到外婆家里去了,但他仍然感觉良好,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在余致力的眼中,何生亮这人真的好玩,可爱。
他在二十四处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他现在还是个机动人员,没有具体的工作,甚至没有固定的办公室,随时接受二十四处任何一个人的调遣。
“小余,帮我把这篇调研文章理顺一下,改一下,特别是不能有错别字。”
“好的。”
余致力便愉快地接过那篇文章,埋头工作起来。
“小余,请把会议室里的报纸整理一下,夹好。”
“来了来了。”
于是余致力又跑到会议室,把报纸一张一张地折叠好,夹在报夹上。
几天下来,余致力觉得二十四处的领导和同事们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打交道,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那么威严,那么高高在上,有着特殊的使命和神秘而紧张的工作。在和他们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暗自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其实不然,相处十几天后,他便得出一个结论,他们也和他一样,都是普通人,他们的工作也看不出有任何神秘和特殊的地方。一般的时候都显得很散漫,无所事事,甚至还经常上演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这天上午,余致力被林黛芳喊去商量一个工作上的事情,想让他出点主意,两个人正在办公室谈工作,何生亮突然闯了进来,他两眼通红地对林黛芳说:“黛芳,你相信爱情吗?”
林黛芳听出何生亮语气不对,抬起头,笑着问他:“怎么啦,是不是又失恋了?”
“没有啊,只是完美的爱情总是会让人伤心。”
“是谁呀?如此绝情,让我们的何大帅哥伤心。”在一边打字的叶小青插话道。
“不,不是绝情,不过,我们的爱情还在考验期。”何生亮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
“那个她是谁啊?”季声瑜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冷不丁地问。
“你们还不知道吧,她的名字叫曾真。”
“珍珍?”
“好俗气的名字,不会是个打工妹吧,嘻嘻。”
“是曾国藩的曾,真理的真,曾真,她是电视台著名的娱乐主持人,还曾经在一台晚会上和刘德华一起唱过一首歌。”
“是不是那首《忘情水》?”
“正是正是。”
叶小青说:“听说她还和刘德华闹过一段绯闻。”
“恐怕是她炒作吧,听说她是一个很风骚的女人,浪得很,先后和莫城的几个大老板有过不清不白的关系,刘德华哪里看得上她。”季声瑜说。
“喂,你们别亵渎我神圣的爱情好不好?”何生亮愤怒起来,用手奋力地拍打着桌子。他拍的是叶小青的电脑桌,叶小青正在噼噼啪啪地打字,何生亮猛地一拍,不仅吓了她一跳,还把电脑桌上的鼠标给震落到了地上。
“何同志,请你温柔一点好不好,不要这么野蛮。”
“我野蛮?”何生亮怒火中烧,“到底是我野蛮,还是你们野蛮?其实,说白了,你们就是嫉妒我,我和明星谈恋爱怎么了,明星也是人,也需要爱情,何必那样贬损人家。”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谁嫉妒谁呀?”
“等你和曾真有了那事再说吧,拜托。”
在众人的轮番轰炸下,何生亮显得有些寡不敌众,他气愤地说:“我不跟你们说了,你们这些小人,哎,真是没有想到啊,”何生亮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想不到我们二十四处尽是些小人。”
何生亮话音未落,副处长戴名世走了进来。叶小青突然指着何生亮的鼻子问:“那你说戴处,还有陈处,董处,也都是小人了。”
“我没说,是你说的。”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二十四处尽是些小人,刚说过的话你就不敢承认了啊,你还是个男子汉吗?”
叶小青说着说着,扑哧一笑。
“我是说了,那又怎样?”何生亮拍着胸脯,也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二十四处的人尽是些小人,但领导除外。”
“这么说,你自己也是小人了。”
“我是又怎么样,难道你们会吃了我。”
“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开始,余致力还觉得有些紧张,生怕他们会争吵起来,想不到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竟然一下子就化干戈为玉帛了。余致力心想,在这里上班真是太舒服了,好像什么压力都没有似的,难怪人们说,千好万好,没有坐机关好,还真的没有说错啊。
但是没过两天,余致力就有了新的体验,坐办公室绝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他之所以那样想,只能说明他太幼稚了。
那天早晨上班,处长老董破天荒地第一个来到了办公室,他沉着脸,手里还拿着一个黑皮笔记本,间或在上面记上两笔,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余致力是在走廊上碰到老董的,当时他急着要上洗手间,所以目不斜视,且健步如飞,差点和老董撞了个正着。幸亏余致力灵活,发现有人,连忙闪到一边,见是老董,更是吓了一跳,把身子几乎贴成了墙上的一幅画,小心地跟老董打了声招呼。
过了好久,老董才朝余致力点点头,朝前走去。等老董走开,余致力才去上了厕所。
余致力发现处里的气氛变了,变得有些紧张和怪异,他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第二天第三天,老董仍然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还时不时地在黑皮笔记本上记一下,很快,余致力就发现老董原来是在考勤。
几天后的下午,离下班只有五分钟了,老董突然提出,要召开处务会议。二十四处的人里,可以说除了老董自己,没有一个不感到意外和突然的。但是,他是二十四处的最高领导,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于是五分钟后,全处的人都集中到了会议室,像以往一样,静静地等候着老董传达上级精神和指示。
老董开会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据说在整个公安厅独一无二。开会之前,他先要讲一句《增广贤文》里的句子,既使会议再紧急,他死活也要先履行这个程序。在厅机关,谁都知道老董是个“增广迷”,据说他七岁时就能够横读倒背《增广贤文》,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董增广或者增广鳖,鳖是莫城土话,是对人的一种不太尊敬的称谓。当然处里没有谁敢这样叫他。老董在这次临时会议上引用的《增广贤文》是:“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似乎意犹未尽,他又引用了一句,“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在二十四处,老董的开场白成了一种仪式,谁也不会去理会它的实际意义。所以,不管他说什么,是有所指还是无所指,人们都不会往心里去。
第二句就应该是会议的主题了,他清了清嗓子,却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言简意赅地说出会议的主题,而是提出一个问题,具体地说,他是要请他的下属们猜谜。
“请你们猜猜,谁是姗姗小姐?”
“三三小姐?”
“是的,这个人就在我们二十四处,她的这一绰号还是厅里一个领导给取的,至于是哪个领导,我就不说了,保密。”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谁能够说出谜底,于是便都把目光投向老董。“请你们不要看我,答案没有写在我的脸上。”老董冷笑一声。
“都猜不出来是吧?”老董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他用眯缝着的眼睛盯了不远处的林黛芳一眼,林黛芳的脸倏地一下涨红了。只见她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你们就不用猜了,本人就是谜底。”
有人会心地笑了起来,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有些脑子慢的人便窃窃私语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黛芳是家中的老三吗,好像不是吧?”
“是姗姗来迟的意思。”副处长陈钢低声地解释。
“噢。”那些脑子慢的人这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二十四处的人谁都没有想到老董会把林黛芳迟到的事情看得那么重。在这个会议上,老董要求林黛芳写出深刻的检讨,还要求二十四处的每一个人都要写出对这件事的深刻认识。听了老董的命令,众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这有什么好写的啊,不就是迟个到吗,不仅在二十四处,就是整个公安厅,迟到也是常事,不够上升到什么思想高度的啊。于是众人把目光纷纷投向副处长陈钢和戴名世,指望他们能够出面阻止老董的盲目冲动。两个副处长都是聪明人,早就知道了老董这么做的用意。老董之所以这么做,是要给顶头上司曾光宁一个交代。上次曾光宁在大会上指出林黛芳的迟到行为,本来就是不按牌理出牌,既然曾老板都不按牌理出牌,他只能跟着领导的牌打下去,配合他。何况还有一名副厅长都出了牌(是他老人家亲自给林黛芳取了这个绰号),他小小的一名处长,岂有不出之理?要是他不出牌,若是领导怪罪下来,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所以陈钢和戴名世两名副处长不但没有阻止老董,反而还把老董下达的指示进一步贯彻落实了。
此外,老董还“一竹篙打翻一船人”——他拿出这几天他所作的考勤记录,有板有眼地分析了一通处里的考勤情况,指出了诸多需要整改的不良现象,还有需要引起大家警惕的新动向等,不一而足。
写认识和体会对一个机关干部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最犯难的是余致力,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写。写的话又怕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不写的话又怕不行。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就给韩英哲打了一个电话,韩英哲要他写,不仅要写,还要认真写。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态度决定一切。韩英哲随即通过电脑邮件给他发来一篇范文,要他模仿和借鉴。他花了一个晚上认真写好,第二天从网上发给韩英哲看,韩英哲连说OK。
这次批评会议给余致力的内心造成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林黛芳算是一个老同志了,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搞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叫他一个不谙世事的新人怎么能不紧张呢?那几天,他几乎是如履薄冰,感觉到办公室所有黑暗的角落里仿佛都暗藏枪口,那黑黑的枪口时时刻刻对准着他,让他毛骨悚然。
三天之后,每个人的稿子都让王秀珍整整齐齐地贴在了会议室的墙上。余致力的贴在最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