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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五彩落水全生定 媚姐思儿得受病

诗曰:五彩呈祥产不凡,妒生尤物起波澜。金莲谩促心何毒?玉柱端跌体不伤。寄食远方情曲尽,痛钟心腹命先亡。任君用尽机关巧,岂解乘除有上苍!

话说张氏正在媚姐房中调药,偶被丈夫冲破,那一腔烦恼填塞肺腑,闭目静睡,温习那相骂簿儿。候至更深,瞿入房安宿。张氏发狠道:“你也来睡了,何不与媚姐同榻?回来倒滥怎的?”瞿道:“好不贤达妇人,信口地放出鸟屁!”张氏道:“好端端地人在那里服药,蓦地里闯将来,失张失志,嚼了半日鬼话。你见兀谁下甚毒药,害你心上人?”瞿道:“蠢妇人讲的一片野话!明明的满地药片都是那破血堕胎之物,其中情弊显然,何须强辩饰非,自文其过?”张氏道:“纵是我,你便怎么?”瞿笑道:“夫妻情分,便怎么你呢?只是举着眼便见青天,我做丈夫的行事不差。”张氏捶胸道:“好一位菽麦不分的丈夫!我做妻室的假使干些暗里模糊之事,只因为着家计,日后终身受用。终不成谋的下来,拿去与爹亲娘眷用了?我为你省吃俭用,带着三灾四病料理事务,实指望胜如他人,争一口气哩。谁想你不知好歹的蠢货,空教我用一片心机。恨死人也!”瞿意欲争竞,想起日前悬梁自缢之说,不敢多言,捺着气假做睡着,任凭浑家唧唧哝哝絮聒了一夜。

瞿巴不得天晓,跳起身且出外厢去了。少顷,瞿出来,弟兄相见,问及兄嫂夜间相争何事,瞿道:“我与你已逾自立之年,俱未有子。天幸媚姐得了身孕,侥幸产一孩童,乃莫大之喜。彼既有恙,贤弟何不请明医疗治,用那堕胎暗损之剂?若非我回来撞破,几乎弄出险来。”瞿道:“那日三个医人用药,一色两剂,是弟亲目睹的,怎有堕孕的话?这事实为变异。”瞿道:“个中情弊,为兄的难以明言,弟但意会便了。我即往外乡取帐,家中事务,你可用心检点,莫被外人谈笑。”瞿唯唯领命。瞿辞别兄弟,依然出门去了。这张氏被丈夫识破了机括,恐虑员外知道,向后也不敢轻易举事。过了月余,瞿天民父子二人都已回家,并无话说。

不觉媚姐十月满足,于永徽六年八月初三日寅时产下一男,生得方口大耳,细眼长眉。此时天气晴朗,车盖大一片五色彩云覆于瞿家屋顶,经三昼夜方散。远近见之,咸以为异。瞿天民因彩云之兆,小名取为五彩,官名瞿琰。数日前,偶然庭前柏树开花,又名廷伯。这孩子原是有来历的人,从离母腹已及四载,并不见有些灾厄,举家惜如珍宝。只有张氏心怀不平,奈何无隙可乘,因循捱过数载。

忽一日正值六月炎天,侧厅池内荷花盛开,使女小金领了廷柏往池边看荷花闲耍。张氏见了,也踅到池边来。立了半晌,忽见一只白犬从西首摇头掉尾而来,此际陡生毒计,唤小金道:“池西岸有犬来,好看着小叔。”小金急抬头看犬,张氏举右足将廷柏肩膊上用力踢去,只听得“扑通”一声响,那小孩子已滚下池里去了。小金猛听得水响,急回头看觑,只见小主已滚下水里,欲救不能,大声喊叫。张氏一面走着,骂道:“好大胆的小淫妇,怎的不小心把小叔撇在池里!”佯佯地也鹅声鸭气的叫人捞救。瞿天民正坐在庭子上乘凉,忽听见有人喊时,急奔出看时,只见廷柏水淋漓地坐在池子中心挂渔网的木桩上耍笑。此时举家男女都各惊骇来瞧,瞿天民急唤识水家僮没水抱上岸来,合家欢喜无限。喝小金跪于亭中,瞿天民举杖要打,小金哭道:“我领小叔在池子边看荷花,大娘子也随将来,蓦地里唤我看犬,未及抬头,猛听得“淅剌”地一声响,却是有人推下水去的一般。这却不干我事,求员外饶恕。”瞿天民不做声,只将小金打了几下,众人解劝,随机住手。其间也有人省得是张氏毒计,但不敢声扬耳。

当夜,媚姐把从前聂氏报知的言语,并张氏请全伯通用药之事细细对瞿天民说了。瞿天民也不回言,只分付用心看着这小孩子,不必多讲。这时候心下也明知是张氏不贤,奈是儿女情分,怎好说破?暗中思忖调停之计,一连数夜不得安寝。当日坐于书房中纳闷,苍头报说舒州刘小官人差人赍书礼问安,瞿天民接了,拆书看时,书云:

辱刘仁轨顿首百拜致书于伯父大人前:不肖自别台颜,路遇爹爹,言洛州帅府建功,转升宋州别驾,因解粮赴京,率不肖同往。爹爹交粮后即复原任,仓猝间不及奉书。母亲身亦康健。不肖为医长乐宫主痫疾,暂留长安月余。其恙全愈,蒙圣恩除授宛州功曹,复擢舒州佥判。久思伯父训育之恩,未展衔结,专人赍札奉闻。谨具土绸四端、白金五十两、细茶八瓶、草褐二匹,聊伸孝敬;外奉白金二十两,为伯母茶果之费;淡金二两、土绢二端,乞二位哥哥笑纳。寸楮不端,丙鉴是祷。

瞿天民看罢,悲喜交集,将一概礼物收了,整饭款待差局。又和媚姐商议道:“我老景不幸生此冤孽,每虑有人妒害,未免悬肠挂胆。日前池中之险,已见大概。今幸刘家侄儿做了舒州府佥判,差人赍书问候,我意将彩儿令人送去,抚育成人,庶免儿辈们嗟怨不知你心下何如?”媚姐道:“员外张主不差。但孩儿甫及四岁,远寄他人,妾身怎生割舍?”瞿天民道:“我年逾古稀,风中烛焰。倘有不测,你妇人家怎防备的许多?不如寄养刘侄之处,我也死得瞑目。”媚姐道:“员外收我进房,怀孕以来,人皆忻喜。两位郎君平素纯厚,更不必说得。只有大娘子屡屡生心戕害,难逃员外洞察。天幸不堕罗网,致有今日。寄养刘官人处,谅无妨害,但托付老成的当人送去方好。”瞿天民道:“汝言正合我意。”当下留下差局住了数日。一切书礼盘费打点停当,选定出行吉日,着老苍头瞿朝夫妻二人和刘家人役同护送廷柏起程。瞿、瞿见了,惊惶谏阻。瞿天民道:“汝弟兄之心我岂不知?但柏儿眉连眼豁,不利于骨肉。我这一点念头,只为彼此有益也。”兄弟二人暗会父亲主意,不敢多言,暗暗垂泪而已。一家大小直送出溪口下船,方才回家。这媚姐凄凉悲切,寝食皆废,瞿天民再三宽慰,渐渐平复,不题。

再说瞿朝夫妻两个领着小主,一路用心调护,不一日已到舒州界口。差局人役先自入城报知去了。少顷,只见数名人夫推着一辆小车儿,牵了一匹骡子到河口来,搀扶一行人上岸。瞿朝骑了骡子,令妻子抱着瞿琰坐于车上。众人夫挑了行李,一齐奔入城来,径进径衙。刘仁轨见了,即将瞿琰抱于怀内。这瞿琰说笑宛如在家的一般,合衙尽皆欢喜。过了数日,刘仁轨取钱雇了一个养娘伏侍,然后发付瞿朝夫妇起程。自此后,两下书信不绝。

正是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五个年头。此时瞿琰年长九岁,随着刘仁轨迁往莱州刺史衙里,请一位师长教瞿琰肄业。此时正月初旬,立春前一日,年例迎春作庆。刘仁轨令干办抱着瞿琰在衙前看春。忽见一老僧,长眉大脸,胸前挂一化缘簿子,手持竹杖,缓步走至衙门首,见了瞿琰,忽失声道:“汝原来却在这里。”瞿琰见了,也不觉踊跃欢笑。那老僧一径踅入府厅上来,门上人役喧嚷拦阻。刘仁轨坐在堂上,远远见这僧人生得古怪,喝众人毋得阻挡,令这僧人进来。老僧直入厅堂上,对刘仁轨深深打了一个问讯。刘仁轨还礼道:“你这僧家何寺挂锡?撞入公厅,有何话说?”和尚道:“老僧修焚于四川峨眉山,近因寻禅访道,云游天下。适偶行至贵治,见公子相貌乃一大贵人,但气色不祥,必遭大厄。山僧意欲暂领公子方外云游,消此宿孽。不过三两月之间,即当奉璧。”刘仁轨道:“此子乃伯父之重托,寄居于此,焉可顷刻相离?这老僧不知进退,一出妄言,即当速退。稍若迟延,必受鞭扑矣!”和尚笑道:“山僧一团好意,何期台下反生嗔怒?无非是小孩子难星未脱,该受箏,系应天数,只索罢了。”说罢,大踏步径出府门去了。刘仁轨心怀疑惑,分付衙中男女,不许领小官人擅出门外行走。自此后,倏然又过了旬余。忽一日午后,瞿琰正在书房中写字,先生暂卧于榻。只见一白猫从窗外跳入来衔了桌上碧玉镇纸便走。此际并无一人在旁,瞿琰不舍,飞步来追。那猫径往侧庭外花园去了。瞿琰促步赶来,一直追出花园门外。这衙里门子正捧著茶到书房中来,不见了公子,失惊忙问。合衙慌张无措,一齐埋怨先生。那先生无言答对,呆瞪瞪的站在榻旁。刘仁轨令皂快、民壮、牢子分投四下寻索,直至天暮,并无踪迹。刘仁轨心下明白,决是那和尚拐去了。细看那和尚双眸炯炯,相貌不凡,必是有来历的僧家,谅无妨害之理。但虑瞿家伯父知道,何以分解?次早升厅,拘集合府积年能干缉捕公人,四散远近寻觅;五日一比,过限受责,寻得公子回衙者,赏银五十两;叮嘱密密捱访,不可大惊小怪。这些缉捕人员共有五七十名,赍了钧帖四分五落的寻找,不拘远近乡村山僻、庵院寺庙、茶坊客寓,那一处不查遍!并不见一些影响。各各怀着鬼胎,捱限受责。刘仁轨初次严比,责罚了几个;心下明识这事来得跷蹊,也不苦苦地害人,向后渐渐宽限了。

话分两头。且说瞿浑家张氏因当年推叔子下池里去时,心粗胆怯,气呼呼地奔回去叫人;将及门旁,不觉失足跌了一下,被门槛擦伤了心胸,一时疼痛起来又不敢声唤,咬牙含忍睡于床上;暗地里听人言三语四的指触嗟怨,又见公公将瞿琰寄养于刘宅,心怀不平,那一口怨气未泄;复想起日前听肚仙打胎之说,反被全伯通诈去若干银两。展转懊恨,彻夜短叹长吁,终日昏昏寻睡。卧席半载,忽然长逝。有妒妇歌为证:

轻盈窈窕一娇娃,眼娥眉貌若花。蜮势鬼形心螫蝎,饴言蜜口毒含沙。委曲柔肠细如线,翻云覆雨多更变。但图阿堵入囊中,不顾世情与人面。暗行戕妒僭田园,岂解乘除出自然。机露财空徒结怨,抱惭饮恨入黄泉。

再说这媚姐从孩儿出门之后昼夜思想,哽哽咽咽的过了日子,又不敢在员外跟前啼哭。拖延日久,染了怔忡之症,病发时呼神见鬼,或啼或笑。瞿员外以失心风疾治之,服药后吐出涎痰,随便清爽,起居如旧。间半月一月,其症复发,以前药疗治即痊,不觉缠绵数载。

当下正值五月初五端阳佳节,瞿弟兄备下牲礼为祖母元氏祭奠忌辰,即整办筵席,和嫡亲几口儿在侧厅内庆赏。四面开了窗扇,对着荷池饮酒作乐。但见:

节届端阳,时当仲夏。遍园内榴花喷火,满林中竹叶攒青。家家角黍包金,户户菖蒲切玉。衫裁艾虎,佳人体态轻盈;钗袅朱符,玉女丰姿绰约。犀杯慢举,争看画鼓竞龙舟;象板停敲,为想离骚悲屈士。珠帘高卷,远闻十里荷香;晚棹归来,微露一钩新月。只因佳节难逢,引入醉乡深处。

众人正酣饮欢笑之间,座中有一佳人忽生悲戚———这就是媚姐因见了轩前池子里荷叶正舒,蕊头欲放,触景伤情,蓦想起当年琰儿落水之险,因而悲感,不觉扑簌簌垂下泪来。瞿天民劝道:“端阳佳节合家谈笑饮酒,为何反生不乐?我省着你了,为因琰儿事发。妇人家好甚见浅,孩子又非是卖与人去。刘郎官居刺史,何等富贵?孩儿受用不浅,比在你我身旁更好十倍,何苦如是?可见你聪明中又欠些通变。”瞿弟兄和聂氏一齐举杯劝酒。媚姐拭泪称谢,勉强吃了数杯,渐觉四体疲倦坐立不住,不待终席,先起身忙入卧房觅睡。当夜旧病复发,胡言乱语了半夜。捱至五更,蓦然跳起来,令丫鬟接员外进房,将手指着门外喊道:“吾儿来也,吾儿来也!”瞿天民笑道:“不要乱谈,且去睡觉,少顷煎药与你吃。”媚姐道:“非是胡讲,吾儿果然来了。”瞿天民暗笑,任他叫唤,且自看人煎药。媚姐举药一吸而尽,忙忙地梳妆,开箱取一套新衣服穿了。候至黎明,笑嘻嘻摆出前厅客座上来,移一把交椅居中坐了,口里念诵道:“今日活佛降临,许我孩儿相会,怎不焚香点烛迎候?”只将此数句言语说了又说。合家大小忧惊媚姐死期将到,青天白日鬼话胡缠,都劝员外占卜,或有甚鬼祟,及早禳送,救他性命。瞿天民道:“我觑此光景,必有异闻,非邪祟也。汝等不必张惶。”众人正在喧疑不定之间,忽听得剥啄之声。不知扣门者却是甚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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