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婶命真苦!”村上的女人们聚了堆闲谈总会提到三婶婶,临了还捧上一掬同情的泪。其实,三婶婶头些年吃的苦还不算什么,至少她心中还隐隐地有一种巴望,一种期盼,一种精神支柱,倒是在儿子们一个个地成了家分开另过后,三婶婶才开始感到疲累,一种大忙过后的疲劳感。曾经有好心人建议她:儿子多,不如送一两个出去做上门女婿,减轻些负担。三婶婶笑笑:“好是好,就是对不起炳男笃爷。”炳男结婚那天,三婶婶格外高兴,头顶的发簪用生发油精心梳理后高高盘起,还戴上一朵用红头绳编成的头饰;脸上几颗雀斑十分生动,每一颗都透出一股喜气。亲戚和隔壁乡邻把一对新人送入洞房,便陆续散出,只留下三婶婶一个人在收拾桌凳茶杯之类。很晚了,我在客堂间陪三婶婶坐,这一刻,我从三婶婶的眼神里,就看出了那种疲累,不是体力上的那种,而是精神上的。
儿子们一个个地独立了,三婶婶没有按乡里习俗轮流住到大小儿子的家里去,而是依然住在那三间风雨飘摇的“马撑”里,依然为这家烧饭、那家看孩子,插秧的季节,依然上街卖栀子花。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她,忙拉她到家吃饭。妻子找出女儿的几件衣裙,让她带回去给炳男家孩子穿。说起炳男弟兄几个,三婶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儿子待我还好,就是媳妇……”我细细地打量她,她比以前更瘦了,嘴有些瘪,脸上皱纹很深,依然盘着发髻,依然插着那根银簪,只是头发已花白大半。吃罢饭,三婶婶说:“还有些栀子花没有卖脱。”水也没喝,就匆匆起身要走。我和妻子陪三婶婶走到巷口,她坚持不要再送,我们只得目送她离去,直到那矮瘦的颤巍巍的身影汇入车水马龙之中。我感觉我的双眼有些湿润了。
每年栀子花开的时节,我都要去乡下,看看父母,还有三婶婶。三婶婶照例要送几朵硕大的栀子花给我。栀子花放在瓷碗里,仅靠一掬清水的滋养,悄无声息地放出一叶叶洁白如玉的花瓣,吐出一口口醉人心脾的花香。时间长了,那素白的花瓣渐渐发黄,我不忍弃之,就把它一枚枚地夹进书里。夜深阅读,从那一枚枚姜黄的“书签”所散发出的淡淡香味之中,我依稀感觉到有儿时依偎在三婶婶身边那股温馨的气息,仿佛看到蒙蒙灯影里有三婶婶慈祥而温和的目光在注视我。
哦,家乡的栀子花。
明天我们去哪里乘风凉
黄梅雨劈头盖脸地下了半个月,门前的小河咕嘟咕嘟地喝水,估计再过几天,它的那些小鱼儿就可以到岸上来练习游泳了。早晨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出梅,雨像执行命令一样,立马就停了。天空放晴,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伸伸腰,踢踢腿,有太阳的日子真好啊。可是,到了中午,那太阳便发起“人来疯”,热情过了头,光箭射在身上有点蜇人,火辣辣地疼。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高温度可达37度,当时听了并没在意,现在才领略到它的真正威力来。
大街上的行人不多,都自觉地走在了路一侧的店铺的廊檐下,太阳在店铺后方的上空燃烧,廊檐下就自然形成了一片阳光死角。偶尔走过几位穿吊带裙的女孩,她们行走在移动的花伞下,高跟鞋“咯咯”地敲打着大街,为阳光数着节拍。几只狗狗躺在街角的阴凉处,不管是本地土狗还是外国种的宠物狗,一齐伸出舌头喘着粗气。街后的杨柳树和刺槐树上,知了们一遍一遍地复习着久不练习的多声部合唱,“热啊热啊……”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便有点念想起雨季的点点好处来。梅雨梅雨,梅子黄时雨。“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让人遐想起少年的懵懂,青涩却有回味。站在窗前,听雨打芭蕉,读绿肥红瘦,夜深了却不忍睡去,闲敲棋子,却不知等候的是谁。
也便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来。黄梅天,雨连绵,却正是大人农闲的好季节。秧苗刚移入大田,但还没到耘稻拔稗草的时候,女人们三五扎堆纳鞋底说闲话喝阿婆茶,男人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河浜里放几条丝网或用罾网扳鱼,或者蹲在田头钓黄鳝,或者守在河塘边用渔枪叉野甲鱼。小孩子呢,也没闲着,背上个竹篓,去沟渠边小河旁钓田鸡。田鸡也就是青蛙,是益虫,不过那时候还没这些环保观念,再说江南水乡有的是青蛙,用皮虫钓青蛙毕竟属于手工劳动,抓捕数量有限,不会赶尽杀绝,断子绝孙。或者,几个小伙伴蹲守在墙脚外的沟渠旁,那沟的尽头是河,所以水流湍急,会有许多小鱼逆流而上,很有些“跳龙门”的感觉,也很容易被抓住。沟的旁边有一株野杨梅树,鲜红鲜红的野杨梅经雨一淋,纷纷坠落在沟渠里,小鱼们一拥而上,啄吃起来,全然不顾岸上我们捕而食之的饥渴的目光。当然,抓捕到的大一些的鱼鳖黄鳝和田鸡,大人是不舍得吃的,由女人们拿到集市上去换几个零用。男人们则跷着二郎腿,就着那些小鱼小虾,喝上几两绍兴花雕或者本地糟烧,眯缝着双眼望着漫天的梅雨,享受这农忙之后片刻的清闲。
雨季漫长,人们对雨难免生厌;而赤日如火,人们又对雨季生出无限向往。如此两难,做天真不容易。其实,雨天和晴天本是同一个天,天没变,是我们的心思在变。
时常对孩提时代的炎夏,心生怀恋。除了泅水到对岸偷西瓜、顶着荷叶戏水让大人遍寻不着,或者在长长的竹竿上粘上饴糖去捕知了,最让人难忘的还是坐在长弄堂里享受凉爽的“穿堂风”,就着咸鸭蛋吃粥,嘴里哼着童谣:“风凉笃笃,螺蛳嗦嗦,咸鸭蛋剥剥……”累了,拿一块布毯遮在肚脐上,睡一个美美的午觉。或者是晚间躺在洒过井水的场院里的竹榻上,听老外婆讲故事。老外婆的故事很多很多,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最好听的有两种,一种是牛郎织女嫦娥奔月之类的故事,这样老套的言情小说竟然百听不厌,每次都是哭着睡去,腮边挂着两颗灯笼;还有一种就是鬼故事,越听越怕,越怕越想听,解手也不敢一个人去,当然一个人是更不敢睡了,只有在老外婆轻摇蒲扇的习习凉风和古老的摇篮曲中,甜甜香香地睡去。
稍长,便一个人去村口的木桥上乘风凉,挟上一条竹席,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东升,才擦擦惺忪的睡眼回家。为什么去村口的木桥上乘风凉?因为木桥所处的村口位置相对空旷和高爽,面向田野,了无遮拦,炙热的暑气经过一片片水稻湿地的冷却,到了桥头,已是凉爽宜人的清风,吹在身上,惬意无比。那里是全村男人集中纳凉的地方,三五成堆,有的围坐一起听“刘兰芳”或“梅花党”;有的在拼“二锅头”,有的在甩“老k”;还有几个胆大的男孩站在桥墩上往黑乎乎的河里跳,这叫“跳冬瓜”。我去桥头的主要原因却不是这些,我是去听人唱戏的。那是1978年前后,还没有现在的大屏幕彩电,有一次听说隔壁村上买了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正在放王文娟徐玉兰的《红楼梦》,便邀上一群伙伴结队前往,结果只看到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背影,标准的“长子看戏,矮子吃屁”。也就是那次经历,让我迷上了戏曲,喜欢去桥头听戏。唱得最好的是我同学的哥哥,那时候估计三十不到吧,脸色黝黑,五大三粗的样子,偏就喜欢唱越剧,能够把全本《红楼梦》唱完,小生花旦一人兼了;特别是他唱林黛玉那段“葬花”和“焚稿”,唱得很是委婉,又透出几分凄惨,兰花指微微翘起,身段婀娜,莲步轻移,举手投足,煞有介事。每次唱戏,那些阿姨婶婶们总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听得入迷,一曲唱罢,还要“饶”上一曲,与时下的“粉丝”相比毫不逊色。
奥热难耐的苦夏,就这样被一丝凉凉的掺着水田气息的清风,和着那一片“咿咿呀呀”的清韵,轻描淡写地化去了,吹得无影无踪,吹成一种相思,在每年的这个季节里绽放。
遇到今天这样的高温,现代化了的我们已无力对抗,我们的DNA正在退化,只能蜗居在水泥的森林之中,依靠“氟利昂”的吐纳,享受这人工清凉的短暂的慰藉。窗外,噪音携着废气在散步。
这样的高温,相思自是如约而至。很想去一个地方乘风凉,去往相思中那一片片水田,还有那田头的清风,那清风中萦来绕去的“咿咿呀呀”。有报道称:水田作为湿地的一种,有净化和调节城市气候环境的作用,一亩水稻田对气温的冷却,足可抵得上十几台空调,是城市不可多得的绿色之肺。可是,环顾我们周围,曾经稻浪翻涌、蛙声连天的水田哪里去了?远近闻名的“水八仙”哪里去了?我曾经询问过身边的很多年轻人:什么是“水八仙”?回答五花八门,有说“鸭子”,有说“螃蟹”,还有说“田鸡”的。春天的时候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十年间,我们这座“鱼米之乡”的油菜花竟一下少了60万亩。我不知道,这十年间,我们的水田又减了多少?我们的高楼大厦又增了多少?
晚上,电视台几个频道在同时热播一则新闻:新建的博物馆成了附近居民特别是老人孩子纳凉的好去处。对这种“蹭凉快”的行为,电视台对市民作了随机采访,有赞成,有反对,还有人义愤填膺,表示谴责。
我知道,赞成也对,反对也是对,因为这样的讨论本无太多实质性意义。现在,我正在关心着另外一个问题:时近午夜,漂亮的燕子小姐刚播完天气预报,说,明天的最高温度将高达38度,提醒各级做好防暑降温工作。
我不知道,明天我们去哪里乘风凉。
又闻蛙鸣
看四川汶川大地震的电视新闻直播,很晚,很多的泪水。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什么时候,被窗外一阵蛙鸣闹醒。先是一声、两声,尔后是黑暗深处某个角落的几声回应,再后,声音此起彼伏,像暴雨一样落下。
忽然想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蛙鸣了。这个时候,在农村,应该是收割油菜、小麦的季节了吧,是的,应该是灌水、翻田、播种、栽秧的季节,应该是布谷鸟在田畴上空唱歌、青蛙们在水中撒欢的季节。这样的季节,为什么我们就听不到蛙鸣了呢?想了很久,问题转移了:让青蛙们到哪里去鸣唱呢?或者说,我们身边还有哪一片葱绿的水田可以让它们栖息繁衍呢?想想还真没有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如今,这两岸的平原田畴之上,已难闻“稻花香”,有的只是林立的高楼,繁华的商肆,房地产如火如荼。前几天在街头看到一幅广告,卖别墅的,广告语很煽情:“在山的那边,你我的家。”我知道,山的那边,其实应该是青蛙的家啊。山的那边,原是我们这一带最后的水田,背后是山,中间有河,青山绿水好地方,住青蛙成本太高,住别墅,好风水。
人类居住讲环境,青蛙也讲“蛙居环境”。青蛙们没了家,便到处寻找有家一样环境的地方。我们这个小区里有山有水,虽属人工,终究是“他乡山也绿,他乡水也清”,能迁徙到这样的环境,对青蛙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青蛙在仿真的环境里过日子,夏天歌唱,冬天蛰伏,不知它们的基因是否在发生着变化;我们蜗居在城市的高楼里,看得见窗外的景,吹不到季候的风,也渐渐忘了春天燕子的剪影和秋天土地成熟的爽朗的香味。我们的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了季节。
小时候上学,老师说我国地大物博,真好,真自豪。现在,这样的话说得少了。老师说:地还是那么大,但地上的人口多了,所以就不再物博了。
真正发生问题的,究竟是我们的人口,还是我们的欲望?
在我们的惯性思维里,总觉得自己是被禁锢的,所以要释放,要燃烧。我不是心理学家,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能不能成立。前不久去日本,觉得日本什么都小,狭窄的马路,逼仄的电梯,拘谨的房间,坐在饭桌旁,总觉得腾挪不开,不舒服。以前,我们把原因归结于日本人的个子小,“小日本”,“矮东洋”,言语间洋溢着一股民族自豪感。可是,今天的日本人个头可不小;再说,就算日本人个头小,那么欧洲人呢?欧洲人个头大,但是,欧洲的马路更狭窄、弯道更多,电梯、房间也很小。在日本和欧洲的马路边行走,身旁车水马龙,却听不见一声鸣笛,似在园林之中漫步。同行的陈小姐说出了端倪:在日本,说话不能大声,公共场所不能抽烟,走路主动靠一侧行走,开车一般不超车,发生交通事故时所有车辆会自觉让出一条“生命通道”……这样做的共同理由就是:为对方着想。
撇开民族情结,我想为这句话喝彩。因为,为对方着想,我们的马路便不再狭窄,我们的电梯便不再逼仄,我们的居室便不再拘谨;为对方着想,我们就不会只顾自己舒服气派,而不去在意别人的感受;为对方着想,我们的心就会更加坦然淡定,心与心的距离就会无间无隙,心的天空就会驱走欲望的阴霾,永远艳阳高照。
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喧嚣之声,那是汽车的鸣笛声、飙歌的尖叫声、邻里的吵骂声……只是少了蛙鸣,心里总觉得有些失落。那是城市的失落,现代化的失落。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蛙鸣是一种天籁,很闹,又很静,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已是凌晨时分,四野蛙鸣之声伴我入梦。梦见一支青蛙部队,一片呐喊,正从很远的地方一路掩杀过来。
忘了关电视。四川汶川大地震的新闻直播还在继续。
那一瞬间,人性的光辉让人感动
———献给5·12汶川大地震中死去和活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