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大学，为什么在众多学子的心目中有如天堂般的美好，究其原因，是因为它是他们的理想所在。为什么它是众多学子的理想所在呢？归根结底，是因为它是优秀人物聚集和活动的地方，因而学子们往往用优美的语句来形容自己就读的大学。臂如北京的燕园，就有她的学子以苍莽秀丽来形容其中的勺园、蔚秀园、镜春园、朗润园、承泽园和淑春园，用写实而诗化了的语气来描绘她的春景：小桥流水、曲径红飞、红桃白李、丁香艳紫、迎春嫩黄。粗一看去，桃与李在春天里尚未结果，哪里来的红桃白李？稍一思量，“红桃白李”这一成语，不论是用在它们的花与果实方面都是妥当的。
话可不能说远了，就接下去说说霞城专科学校的事罢。在学子们的心目中，校前蒙受城市灰尘的老榕树是苍翠、蓊郁的，校园内那陈旧而不高的教学楼是庄严肃穆的，连那校园畔新栽的小柳树也显得弱态生娇，婀娜多姿。但是，在马会泳的心目中，校园呈灰蒙色，并且让他感到窒息。因为他心目中的伊人洪阳葵似乎对他不屑一顾，哪里还谈得上爱他不爱他的问题。最要命的是除了学校里每月配给的二十四元的饭菜票外，粱中干瘪，身无分文。拿他对欧阳芳菁的话来说，是口袋干涩，一文不名。这个问题倘不解决，买牙膏、鞋子，特别是自己身上的缁色薄衫不更换掉，那不成为百芳园中的乌鸦了吗？幸而他在历科考试中还从未亮过红灯。他认为这有赖于自己的功底一一不，这有赖于自己的悟性一一不，这有赖于自己的天才。他一想到这里，顿时乐观起来：不就是只有经济问题和伊人问题暂未解决吗？“亲爱的，面包会有的。”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嘴角现出少有的笑。
一个星期天，他忽然约欧阳芳菁去逛街。马会泳对欧阳芳菁素以兄弟相称，甚尔对欧阳芳菁存有几分谦恭，他为人又蛮有风趣，欧阳芳菁当然没有爽约的理由。
马会泳身挎一个大帆布包，欧阳芳菁跟在他的后面。马会泳在街道上左弯右拐，到了一另旧货店前，从帆布包中摸出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问店东家你来看一下，这双皮鞋值多少？”店东家说了一个数字，也不见马会泳同他理论，便把那双皮鞋卖给了店主，收了钱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旧货店。欧阳芳菁甚觉纳闷，追上马会泳问那双皮鞋满还可以穿嘛！”马会泳干净利落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请欧阳兄说说别的话题罢。”说完，他突然用一只拳头捶着自己干瘪的胸脯，呻吟着说老洪喔！我怎么堕落到这种程度，我怎么堕落到这种程度呢？”欧阳芳菁更为不解，说你到旧货店里卖鞋，同洪阳葵有甚么相干？”马会泳对欧阳芳菁乜了一眼，说我一想到老洪，就感到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好像老洪迟早会听到似的，一说出来，心里便好受多了。”
不久，欧阳芳菁的耳朵里隐约传来风声，说马会泳看别寝室同学们不在，便随手拎了他们的鞋子去卖。不久被学校保卫处查明。亏得侯君文老师出面担保，才使他幸免于受处分。
从此，欧阳芳菁拒绝同马会泳卑外逛街，以免有沾污落溷之嫌。马会泳也从此洗手不干这类勾当。不久，他显得精神焕然起来，见到欧阳芳菁时，也不作“老洪喔老洪”诸类的呻吟慨叹了，欧阳芳菁觉得很为奇怪。一天，马会泳把欧阳芳菁扯到杳无旁人的他自己的寝室，用手附着欧阳芳菁的耳朵说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个尤物，是比我们高一届的数学班的同学。从各方面说，超过英语班的任何妞儿们，堪同老洪媲美，甚至比老洪还略先一点：从人物总体形象来说，老洪显得松散一点，那个尤物却是眼不旁斜、逻辑严密的类型，属于校花级人物。”欧阳芳菁问这样的卓冠群英级人物，马兄是怎样认识的，挂上了？”马会泳笑道：“认识是认识上了，至于挂上没挂上，我可不宜于把话说得过早。美丽的女子对于我们这些未婚青年来说，都是有权去追的，请欧阳兄放心大胆地对我帮助帮助。事情是这样的：大家早晨起床后，便洗脸吃饭，随后到操场里做早操。欧阳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到现在仍保持着爱睡的习惯，你们去做早操了，我才起床，盥漱过后，在蒋大为的令人开汗孔的《牡丹之歌》的歌声里去食堂用早餐。经过第一幢和第二幢教学楼之间的天井时，经常看见一个衣着朴素大方、戴着眼镜、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的姑娘，匆匆地走过天井中的路道，到食堂用餐去，这就引起了我对她的注意。食堂里餐位缺少，大多数同学都拿着饭菜到寝室去，可这个同学真奇怪。对不起，欧阳兄，至今我还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姓名又有什么打紧呢？它只不过一个人的符号。我们暂且把她叫作老数罢！老数每餐盛了饭菜后，都站在食堂打饭处附近的一个窗台前，把菜放在窗台上捧着饭盒站着吃。餐餐如此，从无例外。起先，我还怀疑她在等着情人来吃饭，但是，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却没有一个男同学和她在同一个窗台前吃饭。偶尔有一个比她胖、外表距她甚远的她同班女同学站在她旁边同她一边吃饭，一边讲讲笑笑的。我想，人生能有几回搏？况且人的姻缘大有老天注定的成分，我何不到老数面前试一试？另则，感情又是由双方相互培养出来的嘛。一天中午我去食堂较早，买了饭菜后便奋不顾身地把饭菜端到那个窗台前吃。不想左等右等，眼看饭盒里的饭都快要吃光了，再磨蹭下去确实不妥。瞅瞅周围的同学们，密密匝匝地围着那窗台，有站着吃的，有蹲着吃的，就是那老数还没有来。真叫作千呼万唤始出来，老数终于来了。她端着饭菜在我站的窗前只踌躇了一下，又向我微微一笑，便把一饭盒盖的菜放在窗台上，同我并排站着吃起饭来。我本来想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没事找事地同她搭讪上，怎奈似乎觉得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瞅着我，我就不敢贸然同老数拉话。那老数是个感情十分细腻的人，这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自她对我发出那美妙无比的微笑后，就微低了头、眼不旁睨地吃着饭，连向我微咳一声也不敢。我吃完饭后，只得离开这个令人魂牵梦萦的窗台。因为老数的连连降临，使这个沾满灰尘的窗台成了熠熠生辉的琼阁楼台。”
欧阳芳菁苦笑了一下，说马兄说到这里为止，说句平心话，我还没有听出老数对你有好感的实际表示，只不过她初次碰上你时向你莞尔一笑而已。可能你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使她动容或感到滑稽罢，也许只不过是出于礼仪式的表示。”马会泳也笑了，显出严肃的神态说我不怕欧阳兄笑话我，这确不是我自作多情。自从我同老数一起站那个窗台前吃了好多顿饭后，那个窗台居然被别的男同学占去了。他们是多么地卑鄙哟！从此，老数再也不站在那个窗台前吃饭了，随便找个与因饭菜处就近的地方吃饭。吃好饭后，就到食堂前道坦的那排水龙头前洗饭盒筷子。她好几次一声不响地走到正在洗饭盒的我的旁边洗。有一次，到我正对面的水龙头上洗，我抬头把她看得真切：标准的瓜子脸，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真真叫作长眉秀颊，脸色是粉黛霪霪的那一种白中泛红。用什么语言来描述她的气质和容貌呢？她是古典美同现代美的完美结合的知识女性的典范。她的那种古典美，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上的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道德美和气质美，而她的现代美却是表现在她的音容举止及打扮上。总而言之，她的美不但会引起人们对她的羡慕，同时能促进人们心灵的高尚。她眼不交睫地洗完餐具，挚诚地也不敢同我打声招呼，怏怏地走了。”欧阳芳菁无意中摇了摇头，说：“你这样无休无止地对老数象猜谜语似地猜下去，又何苦呢！这样吧马兄，让我仔细地想一想，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让你对老数当面试上一试，看看她对你到底有没意思。如果没有，你就来个长痛不如短痛，省却对老数的纠丝缠藤般的念想，以免浪费了精力；如果她真的对你有意，那么你对她再化化心思，也是值得的。”马会泳从黑衬衫口袋中撮出一支大前门香烟，点着后，深吸了一口，许久烟气才从口中嘘出，说正是正是，我叫你帮助帮助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就马会泳这事，欧阳芳菁去找霞城人、政治班的王功勋同学商量。王功勋素来乐于助人，听了欧阳芳菁要他帮忙帮忙马会泳的那件事后，一口答应。说马会泳说的是我校的数学老师杨老师的女儿杨春倩。这种事很好办：我叫上马会泳假装去杨老师家向杨老师请教一条数学题，他家就在第一幢教学楼三楼的一间教工宿舍里，晚饭后到晚自修前杨春倩一定在家。假如杨春倩对马会泳有意思，就一定会向来访的马会泳打招呼，显得很亲热；如果对他不理不睬的，那就肯定没门儿了。如果我俩去她家第一次碰不到她，再去一二趟也没关系。”欧阳芳菁就把王功勋的话转告给马会泳，马会泳听后，大有荆轲别易水之慨，自言自语地说成功与否，在此一举矣！”
王功勋为稳重起见，当面向马会泳问了他心目中的伊人的长相特征后，说这就是比我们高一届的数学班那个杨春倩无疑的了。马会泳，我们青年人心中有个倾慕的女子，这是很正常的事。你只管跟在我后面走，见到杨春倩后，怎么跟她说话，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马会泳唯唯诺诺地说正是，正是。”
晚饭后，天色已是微黑，王功勋领着马会泳向杨春倩家走去。两人刚刚走到三楼楼梯头，王功勋忽然站住，对着一个在走廊上烧开水的女子说春倩，你爸在家吗？”杨春倩似有觉察似地嘻嘻地笑着说我爸到省里开教研会去了。”王功勋的双脚迈上楼梯，并无要走的意思。在暮色微茫中，马会泳觉得站着的杨春倩的脸庞更加白皙，其轮廓显得更加俊俏。他唯恐杨春倩还没有看清自己，便走上楼梯同王功勋并排站着，这才看清杨春倩在煤球炉上用茶壶在烧着开水。这时的王功勋问杨春倩春倩，你同马会泳早就熟悉了，是吗？”说完，他用手指了指马会泳。杨春倩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对王功勋说我觉得你家是住在市区的。”王功勋说是的，在三宫殿巷。你现在烧水干吗？”杨春倩说用呗。”王功勋笑呵呵地说泡茶喝得烧开，洗身体的话……”杨春倩即时打断王功勋的话说你看天一下子就暗下去了，我拉开电灯让你们好走些。”说完，随手拉亮走廊上的一盏电灯。王功勋两人只得走下楼梯。
走下楼层后，王功勋对马会泳说会泳，看样子这个人滴水不进，很可能早已有主儿了。你看怎么办？”这时的马会泳显出果断的样子，说她是市里人，自然与我不在同一个档次上。但是她不该对你下逐客令。”王功勋哈哈地笑道会泳同学的心胸也挺豁达的，看得远。”马会泳不再说什么。
